【楼诚】书和不应该的爱情故事——中-【完结】
仍旧是独立于之前可以阅读的故事。不需要劳烦各位看之前的文章。
今天终于写完了5.《诗经》和《源氏物语》【下】。
将之前的【上】【中】都整理在一起发出来,有小幅删改。
这篇文章本打算4000字完结,却因为楼诚深夜六十分的一个题目被扩充了N倍脑洞……
关键词:至死不渝。
这就叫迟到。我有罪,我自剖。若这算占tag,请告诉我。
前文:【1.2.3合集】
1.《稼轩词集》和《儿童故事》
2.《经济学原理》和《夜莺与玫瑰》
3.《纯粹理性批判》和《小逻辑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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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.《诗经》和《源氏物语》。【完结】
【上】
驻上海日军军部里总有这么一群身份尴尬的人,无论谁,既不能称他们为同胞,又不能称他们为同志,倒是有人想出一个得体的称呼,叫同袍。
血亲骨肉,与族共国是为同胞。
志同道合,同舟共济是为同志。
那么同袍呢?同袍说得是他们这种人——穿着土黄色的军服,跟着白底红日旗做事,做的是灭血亲骨肉,断志同道合的事。董岩想到这儿笑了。
他笑得实在太厉害,又正抽着烟,于是烟灰被他喷出一截来,又呛进喉咙里一块去。
董岩大声咳嗽起来,喷出的那截烟灰随着他猛地一口吐气被打散的到处都是,一部分喷到他身边的铃木身上。
铃木没说什么,只是皱着眉看了他一眼,但这一眼在一个官阶较小的人脸上,本来是万万不得出现的。
做长官的董岩没说什么,从嗓子里咳出口痰,然后头一偏,吐到了地上去。
“哎,铃木君……啊,不对,王先生。”董岩就着手心擦把嘴,“您说,为啥南田长官要咱们在这儿等新上任的经济司财政顾问?”
“南田长官给我们的命令是来恭贺新上任的明楼先生。”铃木恭恭敬敬地回答,然后末了加了一句,“请您务必叫我王先生。”
“对对对,您瞧我这记性!王先生!”董岩忙点头差点就要去哈腰,铃木一眼制止了他。
哦,给我的命令是来恭贺新上任的财政顾问,给你的若也是这个,需要换个名儿吗?董岩心下道,把烟扔地上,拿脚踩灭。
这边刚说完,市政府门口的记者又沸腾了起来。一天蹲守下来,他们不仅兴趣丝毫未减,反而像饿急了眼的狗,朝正从门里走出来的人扑奔过去。
董岩和铃木忙快几步,揽住了眼见门前如狼似虎,依旧步履如风、义无反顾正要走出门的明楼和阿诚。
“明先生!恭喜您!”董岩带着讪笑迎上前说,“我叫董岩,这位是王安,南田长官派我们来向您祝贺,也为今日不能亲自前来表示歉意。”
明楼微笑点头:“请替我谢谢南田课长。事务繁忙,还专门派人来贺。不过来日方长,大家以后也要合作,不必如此客气。”
铃木上前一步,说道:“实不相瞒,其实今日就有一事要劳烦明先生。能请明先生跟我走一趟吗?”
明楼看着眼前的两人。既然能畅通无阻进入上海市政府大门,那么是南田手下的人就没什么疑点。然而南田却专门派遣两个穿便服的“中国人”,在他上岗第一天如此隐秘来祝贺,又道有求于他,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。
此一行,不得不去。
明楼点头:“好吧,我知道了。”
“那么,明先生,这边请。”铃木伸手向前,示意明楼跟他去。
明诚紧随其后,却被董岩拦下来:“抱歉,明诚先生,南田长官有其他事找您。”
明诚打算说什么,明楼回头看了他一眼,示意他别轻举妄动。明诚得令,也就不再跟过去,只是眼睛一直注视着跟着铃木走出大门的明楼的背影。
“董先生,请问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吗?”明诚收回视线,笑着问董岩。
“我们换个地方,去您的办公室聊吧!”董岩说。
“王安”带明楼来的地方是日军军部监狱,他停下车,为明楼打开了车门。
怪不得来请他的是两个便衣的“中国人”。明楼想。
若是堂堂财政部首席经济司财政顾问、特务委员会副主任、政府海关总署督察长上任第一天,就被报道被日本兵带到了这么个地方,就是自己打自己脸了。
明楼一瞥打开车门的“王安”,声音近冷:“南田课长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明先生请不要多想。不过是帮一小忙,只是地点比较特殊,请您不要见怪。”铃木躬身,又做了一个请的姿势。
明楼下了车,跟着“王安”走进监狱。
明诚没领董岩到自己办公室,反而到了明楼的办公室。
董岩背着手打量一圈四周开口问:“这是明楼先生的办公室吧,咱们能在这儿谈?”
明诚笑笑说:“董先生是南田课长派来的,自然是先生的贵客。若是其他地方就不合适了。您请坐!”这话其实暗含的意思是,别的地方耳多嘴杂,这里说话方便,“是喝茶还是喝咖啡?”
“哎哎,劳烦您啦!那就茶吧!”董岩随着明诚继续客套,觉得这明秘书着实不简单。
可不是随便哪个秘书都有着上司办公室的钥匙和使用权——“铜墙铁壁”,果不其然。
明诚将茶杯递过来,董岩接来就喝了一口,感慨:“好茶!好茶!西湖龙井,不愧是明先生的私藏。”
这一句话,语词倒是用得模棱两可起来。明诚听在耳里,也坐下来,直入主题:“董先生,您有事儿直说。”
“嘿嘿嘿……有什么好说的。”董岩笑着,又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,咂咂嘴,“啧啧,回味醇甘!”
明诚一挑眉。
“您知道,刚刚那就是个借口,上面的要底下做事,我总得做好……但我这人嘴笨,也找不到什么理由跟您忽悠——您这么聪明的人能被我忽悠喽?”董岩放下茶杯搓搓手,接着道:“咱们就喝喝茶!”
明诚面上不露声色,暗下里则揣度眼前人什么意思。他知道董岩就是南田洋子将自己调离明楼的一个借口,但没想到,这个找借口的人却没说一个借口,反而坦白从宽,让自己措手不及。
以不变应万变。明诚闻声,也不再说什么,自己也是抿口茶,但心下却是波涛暗涌。南田举动异常,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。此时,明楼就如同身在孤岛,独立无援。
明诚握着杯把的手紧了紧。
董岩见明诚什么都没说,什么都没问,反倒是几分惊讶。传闻中明诚和明楼关系亲密,在他刚刚看来,明楼确实对明诚很是倚重。但如今,明楼蒙难,明诚却不管不问,不知是真无情无义,还是……
董岩清清嗓子开口:“唉,官大压民。上面是风起云涌,咱们这边却只能风平浪静。若真是这么平静下去倒也是好的,风起云涌后房倒屋塌,还不是轮到我们搬砖糊泥——擦屁股的活儿!”
明诚终于是听出了话外音,此人正在掂量自个儿与明楼的关系。既然如此,何不上演一出好戏?
“董先生这话言过了。跟在后面办事,哪有经常见到人脸的时候?咱们能做的,不过就是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,踏踏实实罢了……”这话不温不火,直听得董岩心里痒痒。
明诚把杯子放回茶几,抬眼看着董岩,缓缓道:“毕竟,只要跟对了前面的,墙泥里都可以糊出黄金来。”
此戏名为“兄弟阋墙”。
监狱里。
光昏暗,壁湿冷。空气混杂了湿气和不知是铁还是血的锈味,粘稠冰冷,仿佛有无数隐形的爬行动物,缠在来者身上。
明楼随眼前带路的人往深处走,一扇扇铁门在他面前打开,在他身后关上,让他有种身陷层层蛛网的错觉。
“明先生,我们到了。”铃木在一扇密封的牢门前停住,日军狱卒敬了个礼,将门打开,让他们进去。
明楼眸光一深,一抹冷笑转瞬即逝。这个自称“王安”的日本军官,最终也暴露在一个军礼上——不知这是有意还是无意。
他们走进这个密闭的空间,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,给湿冷的空气添了几分炙热,却并没有让氛围缓和下来,反而让明楼有几分想呕。
他皱眉查看老虎凳上发出焦糊味的人。那人身边是一张桌子,桌上放着各种刑具。
“明先生,请往前面走一走。”铃木说。
明楼皱着眉走到那人跟前。那人听铃木所言,赶紧抬起头来,一双眼睛在他血肉模糊的脸上闪闪发光,看得明楼一惊。
“这就是明楼先生。你认识吗?”铃木问那人。
那人双眼一眨不眨,盯着在明楼脸上,端详了很久,突然大吼:“是他!就是他!他……他就是重庆份子!就是他!快抓住他……”
这喊叫声此起彼伏,一声比一声尖利,一声又一声快撕裂他的喉咙,却完全没有消停的意思。
铃木抬眼去看明楼反应,只见明楼脸上满是惊讶,然后这惊讶转眼化为震怒,他转头直视铃木:“你们这是什么意思!”
铃木险些被他眼里的怒火击倒,咬咬牙,接着问那个人:“你凭什么说明楼先生是重庆分子?”
“我,我是重庆的……我见过,见过他!是他!明楼!我有文件为证!”那人开始在老虎凳上不住的颤抖,捆绑手脚的绳子在凳子的边缘摩擦,嘶喊的声音里带着哭腔:“放了我吧,放了我吧……”
“哦,不错啊。连文件都备齐了。”明楼怒极反笑,然后脸色一沉,声音高了几分:“还有什么证据!都拿出来!”
铃木顶住压力,不再看向明楼,开始吼向那个人:“你说!你什么时候,在哪里见到明楼的!明楼回上海做什么?”
“他……他来反对伪政府!他来除汉奸!他是……”
话未说完,那人突然挣断绳子,抄手拿起桌上的一把刀,朝明楼刺过去,像是一头无惧的公牛,带着满身的血水和皮肉的焦味,无畏无惧地喊道:
“卖国贼!”
明楼愣在原地挪不动一步,感觉到那人炙热如燃铁的呼吸铺面而来,浴血的身形在眼里不断扩大,那把刀的寒光反而再入不了他眼了……
“呯!”
那人应声倒地,明楼只感觉冰冷的脸上有一点炽热。还不容他细想,枪声不断响起,随之是那个倒地的人身上冒出的一个个血洞……
最后一声枪响,回声喁喁中,明楼看见那人的左胸膛上冒出汩汩血水,浸染了身上衬衫最后一点白。
“明楼先生,今天的事情我深表歉意。”女人的声音传来,明楼回神,只见南田洋子站在封闭牢房的一间暗室旁。
“我们机缘巧合抓到了这个祸乱分子,声称您是重庆政府的间谍。现在事实已经很明白了,我们必须再次向您致歉。”南田洋子郑重其事地弯下腰鞠一躬。
明楼没有看她,而是看向那间刚刚她隔岸观火的暗室,沉声开口了:“南田课长说笑了。什么是机缘巧合?什么是祸乱分子?声称了些什么?事实又是什么?能请你好好解释解释吗?”
明楼摆出了一副要追查到底的姿态,南田皱起眉,但错在于己无可辩驳,于是挥手叫人拿来一张残破不全的纸片,递给明楼。
明楼接过,仔细查看,只见纸片边缘是被烧焦的痕迹,而纸片上的文字十分让他熟悉——这是一部分残迹,来自原田熊二所写的,关于他与重庆有系的报告书原件!
“这是什么?”明楼假装不知,拿起纸片在南田面前抖了抖。
南田回道:“这是抗日分子伪造的文件——按照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来分析:抗日分子中途截获原田熊二先生关于您要在新政府任职的报告,擅自修改,利用内奸传给我们,希望篡改黑白,污蔑您是抗日份子。却没想到,原田熊二先生在之前已经被暗杀,死人是不会传文件的。情急之下,想销毁文件,却未来得及,就被我们抓住……”
“那按照你们原来的线索,是不是——这个文件是真的,原田熊二是被抗日分子杀死的,而抗日份子则是我指示的?”南田没说完,明楼就打断了她。
“我理解您的心情,但是您知道,任何一个疑点都不能放过。”
“说得没错,南田课长。”明楼微笑,让南田吃了一惊,“我们都是搞情报工作的。在这个战乱的年代,这个尔虞我诈的年代,任何一个信息都不应该放过——尤其是这种把自己脖子捏在别人手里的信息。”
明楼顿了顿,话锋一转,一字一句道:
“ 但是,没人喜欢自己脖子在别人手里。尤其是,脖子干净的人。脖子脏的人不怕别人的手脏了自己——而脖子干净的,就不一样了。”
明楼将手里的纸递到被噎得一句话也吐不出的南田手里,说:“南田课长,这个您收好。若是哪天,你发现我脖子脏了,可以拿这张纸,帮我擦一擦。”
明楼转身要走,南田正想开口,又见明楼回过身来,接了一句:“这件事,我个人是想正大光明处理的,但是考虑新政府和贵军方以后的长远合作,我们到此为止。
今天,我没见过南田课长您。要麻烦下次您再亲自过来向我祝贺一次了。”
说完后,明楼扬长而去。
明明听的是自己想听的话,但南田感觉气管堵着闷疼。她冲铃木吼道:“ばか!送り返すことが知らないのか!(白痴!不知道送回去吗!)”
“はい!”铃木敬了个礼,朝明楼方向跑去。
上海市政府明楼办公室内。
“哈哈哈哈,明诚先生的意思,我是明白了!”交谈了快两个小时,董岩和明诚已经算是“交谈甚欢”了。
“你说得没错啊,天塌下来有上面的人顶着,咱们这些他们屁股底下的,着什么急啊!只要自己荷包满了,还怕什么。到时候他们顶天,咱们跑路!”董岩感慨着,自顾自又捞着水壶,给自己的茶叶续水。
“诶,先别加水。这茶泡过遍数,可就不好喝了。”阿诚一手覆在水壶上,阻止董岩往杯里加水,又热情地拿起杯子打算倒了里面的茶叶,换新茶。
这时,办公室的电话响起。
阿诚表面上一副“无可奈何”的样子,朝董岩一摊手,放下茶杯阔步去接电话,心里七上八下。
“是明诚先生吗?明楼先生让您来接他。”
“好的,我知道了,先生现在在哪儿?”阿诚好不容易放下七上八下的心,电话那头传来的话,又让他心跳漏了几拍。
“日军军部监狱。顺便麻烦您带件大衣来。”
明楼走出监狱的时候,只觉得外面的光亮得刺眼——明明已至黄昏,金红的阳光仍旧让他眯起了眼。
他在这光芒下站了许久,好不容易回过神才发现,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明先生!”铃木赶过来,“我来送……”
他话到半截没了下文,明楼看着他,皱了皱眉,催他说下去。
“您,您先去洗把脸,我去给您找换洗的衣服。”铃木说着,引明楼进了洗手间。
明楼看着镜子,才知道,原来自己脸上和衣服上都溅到了血。
枪杀溅出的血并不多,只是为他站得太近,从他的脸上延伸到大衣上留下一道痕几滴印。血溅上的时间长了,已经氧化发黑,那些印痕开始有些光泽,竟然看上去有那么些诡异的美丽。
明楼打开水龙头洗脸,并吩咐“王”先生,让他叫阿诚过来接自己,顺便带换洗的衣服——他可不能带着血回酒店。
阿诚来的时候,火急火燎,看着他大衣上的血还以为是他受了伤。明楼叫阿诚冷静些,再看看。
阿诚有些羞愧,然而明楼原本冰凉的心却升起些暖意。
他看着夕阳下阿诚的脸镀上金黄,想起自己脸上那黑红的发亮的血迹,又想起那个人来——他冲向自己的时候那般有力那般坚定,即使血肉模糊看不清原本外貌,明楼却知道,这人一定是年轻的。
只不过如今,这具年轻的躯体却躺在他身后的监狱里,再也见不到如此灿烂的阳光。
明楼觉得眼眶有点热。他脱掉身上的沾血的大衣交给阿诚,换成新的一件,对阿诚说声:走吧。
汽车上,两人一直默默无言。
明楼只是将那件沾着血迹的大衣摊开在自己身上,让夕阳余晖洒在大衣上,自己也久久凝视着霞光遍布的天空。
阿诚时不时从后视镜里,看着在夕阳照射下的明楼和那件大衣。
直到下车,明楼才叠好那件大衣,将有血迹的一面掩藏起来。此时太阳也已经完全西下。冷月当空。
等到回了房间,两人没叫晚餐,只是在酒店的沙发坐下。
明楼半晌开口:“藤田熊二当时有两份报告文件,我们只截住了其中一份。而另一份被传到上海军部。如今,为了掩藏我们的身份,这个文件基本上被销毁了,剩下的部分也没有威胁。一个熟悉内情的人为此已经牺牲了。我们现在要做的,就是查清楚那个人的身份,确定这份文件在传递途中是否还经过他人之手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却感觉头又突突疼起来,于是叹口气,拿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。阿诚正要起身拿药,被他抬手制止。明楼还想接着说些什么,却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。
阿诚保持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姿势看着他。过了好久才听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:“如果我哪天每件大衣上都溅过血,到时候还能穿什么?”
明诚却知道,明楼说这话的时候用一双悲戚的眼睛望着自己。他也直视着明楼,轻轻开口,声音坚定又沉稳:“与子同袍。”
一件战袍下,是正并肩作战的战士们,一件战袍上,留存着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士们。
【中】
“八面玲珑,心细如发,谨言慎行,深得明楼倚重。然而如此角色,却只在明楼身边得了一个秘书的位置……”董岩说话时,顿了顿,看了看南田的脸色。
南田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。
“和他攀谈中,我察觉,他其实早就对此深有不满——明诚这个人并非无欲无求,而且老奸巨猾,所谋求的并非权力地位,而是利益……若是南田长官有心,那么明诚不失为一颗好棋子。”
南田闻言,身子向椅背一倾,沉思片刻。
她向董岩面露微笑说:“你的提议不错,我会好好考虑。有董先生这样的能人在我手下做事,实属我幸。”
“南田长官过奖了。若我的绵薄之力能为皇军谋得一些利益,那才是我的荣幸。”董岩微微倾身,没有了平时懒散市侩的样子,反倒多了几分“君子”之气。
“董先生,此言差矣。不单单是为皇军,也是为了我们。不是吗?”南田语气一转。
董岩眸色深了深,却仍是点头:“对,是为了我们,为了大东亚的共同利益!”
南田满意地点点头,转口用日语说:“ところで、光さん、お奥さんの手紙も届けましだはずです。(话说回来,光先生,您夫人的信应该送到了。)”
“本当ですか!(真的吗!)”董岩喜形于色,赶忙又鞠了一躬,“お先に失礼しましだ!(我先告辞了!)”
南田看着他的背影,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。就像看着自家宠物狗跑出去散步的,慈爱的主人一般。
董岩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小跑下来,一口气走到了收件室。此时正是家书送达的时候,收件室人满为患。军人守纪,都排着队,但仍有些人抓耳挠腮,情急心切。
这场景董岩已经见怪不怪了,他甚至知道拿到信的人总有这么几种典型——一种是拿到信就寻找一个隐秘的地方打开,不被他人察觉、默默流泪。一种则是拿到信迫不及待,倚在收件室的墙上读得如痴如醉。另一种则是欣喜若狂、不加遮掩,逮着人就说信里的家中闲杂。比如,在他面前的这位樱野。
“見よう!光さん!うちの恵理も3歳になんだ!かわいでしょう!(看啊!光先生!我家的惠理已经三岁了,很可爱吧!)”樱野满面红光,手里挥着一张照片,照片上是个苹果脸齐耳短发的女孩,穿着浴衣,被母亲抱着,由哥哥牵着,由于羞涩和生疏,一脸正经地看着镜头,那模样实在乖巧可人。
董岩也被樱野的欢乐感染,连连点头答是。
“光さんに誇る?よく勇気があるね。(向光先生夸耀吗?你还真有勇气啊……)”铃木在一旁正读信,闻声走来,调侃着樱野。
董岩见他眼角有些红,就连调侃的音调都带着些颤音,也并不戳穿。只是转开视线用心看着樱野手里的照片说道:“いえいえ、こんなかわい女の子,おしゃれになることに違いないです。(哪里哪里,这么可爱的女孩子,长大一定优雅大方!)”
樱野听他这么说,反而羞愧了些,点点头谢他吉言,又拿着照片向别人炫耀去了。
光先生指的是董岩,这名字不是董岩的化名,不是他的日文名,而是他随着妻子得的尊称。
董岩的妻子是中国人,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和董岩相遇相识又互许终生。她是一个兰心蕙质的女人,既有日本所推崇女性的贤惠温雅,又有中国女性特有的风度大气,最重要的是,她有温沉动听的嗓音,徐徐吟唱《源氏物语》里的“愿君怜抚子,叨沐雨露恩”时,便能让几个铁骨铮铮的日本男儿都流下几滴热泪。
卓尔不群的女子,又如此深谙物哀之美,即使身为中国人,也让许多甲盔男子为之倾倒,让许多深闺女子为之着迷,恭恭敬敬称她为“紫小姐”。而董岩也因此被称为光先生。
当然,在很多上海军部的日本兵看来,这简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——董岩是个庸碌粗俗的人,在日本学的轮船制造,没读过几本文学作品,更是举手投足间都是地痞流氓气。全然不像与他同字的光源氏,英俊潇洒,风流倜傥,花鸟云雪,霁月清风。
然所谓各取所爱,紫小姐说:“光源得取园一座,董家花头我一枝”,让外人生生闭了嘴。
1939年,董岩随军来往上海时,紫夫人已怀有身孕,独身留在日本。一年间,两人只有书信往来,却依旧情深伉俪。不少日本官兵在上海都有了情人甚至家庭,董岩依旧洁身自好,没有半点辱没紫小姐的感情。闲来只是爱去茶馆喝喝茶,听听苏州小调。
董岩虽说是个庸碌之人,但也确实有几分本事,在南田手下,抓捕反日份子极有手段,挖了几个抗日窝点,深得信赖。
然而谁都知道,这份信赖说到底,是建立在的那个远在日本的紫夫人身上的。
“光さん!”发信的人看到他的名字,也亲切地喊了光先生,董岩忙不迭地应,前身去拿,信一下子没握紧,掉到了桌子底下。
他还没有弯腰去够,离得近的铃木已经屈身到桌子底下帮他捡起来,双手呈递给他。
董岩受宠若惊,忙点头哈腰,九十度鞠躬地去双手接过来。
“大切な手紙、大事にしよう。(重要的信,要珍惜啊。)”铃木皱着眉看他弯腰的样子,叮嘱道。
“はいはい、そいうとりです!(对对,您说得对!)”董岩说,“年くんがどうですか?(年君最近怎么样了?)”
铃木闻言一怔,半晌开口:“病気のため、もう……(因为生病,已经……)”他终于是说不出口,背过身走到了一旁的窗户。
董岩看着他颤抖的背脊,想走上前伸手拍拍他的肩,手举起,又堪堪放下。
董岩转身回顾了一圈收件室狭小的空间,看着身边一个个穿着土黄色军服的人。他们骨子里有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,在心里却又有些相同的东西。
董岩见过他们肆虐在街道,枪炮吞灰,见过他们漂血在农田,稻尽染红,却也见过他们哽咽在墙角一隅,嚎啕在沙场狼烟……
他如此知道他们,却又对他们如此陌生。
在这个年代,本不应该将敌人了解得如此清楚,如此用情,他却因处在这个位置,再也没办法将“同仇敌忾”说得那么理直气壮,那么截铁斩钉。
其实有时候铃木真应该像这样好好正视董岩的,那他就会知道,一个在日本待了5年又随日军驻扎1年的中国男人,很清楚九十度鞠躬表达的不是对对方的敬意,而是对自我的卑微。
他也知道,这种鞠躬的方式,日本人不喜欢,中国人,更不喜欢。
明诚对董岩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差到极点。
唯利是图,卖国求荣,蝇营狗苟的市侩小人。在整理出关于董岩的报告后,他是如此向明楼形容的。
明楼见他难得动怒,也不说什么,将阿诚整理的文件翻了翻。那天自己被只身带走,阿诚真心为他担心焦急,面上却还要曲意逢迎,自然如此不快。
“原田熊二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?”明楼看他气出的差不多了,开口问。
“……依旧毫无线索。”阿诚有些懊恼不甘,低下头,微微皱眉,“不过今天中午黎叔介绍我与一个同志见面,可能会得到一些信息。”
“恩。交给你了。”明楼没有催促,阿诚干事他一向放心,况且这么长时间还没查出原田熊二第二文件的相关事件,则更说明此事被隐藏得深,后续处理也很干净。说不定,那天牢里的人,是此次事件的最后知情者了。
“那,大哥,我先走了。”阿诚向明楼告别,明楼没有说什么,只是看着他。
阿诚知道,明楼的意思是一路走好。
木阁楼台,斗拱层叠,飞檐俏橼,在洋房建筑中显得几分古朴趣致,却又偏偏在巷陌深处,掩人耳目。这是法租界的一座苏州茶楼。
“客官,您里面儿请……”
刚进门,店小二就迎上来,要为他引座。明诚问道:“今年春的碧螺,店里可有存货?”
“您是要四月份的、还是三月份的?”
“要清明前后,正踏雨时节的。”
“有,有,这边儿请——”小二弯着腰,请他上二楼。
黎叔约明诚和一位新友在茶楼见面。奇怪的是,这次黎叔不便出面,只叫他独身前来。
“这位同志身份特殊,咱们与他只能是单线联系。”其言下之意,只能是那位同志找他,而不能自己找那位同志。而黎叔此次邀明诚与这位同志见面,实际上,则是这位同志主动找明诚见面。
明诚回想起黎叔所言,几分疑惑,随店小二上楼的脚步顿了顿,转头俯瞰一楼戏台。台上女子正手执琵琶,咿呀妮语,其声婉转:
“月子弯弯照几州,几家欢乐几家愁。几家夫妇同罗帐,几家飘散在他州……”
小二开门侧立,让明诚入雅间。
只见门内方桌前圆凳上,一人身着黑大衣,头戴黑西帽,手执茶杯,徐徐饮啜,帽檐垂下,看不清面貌。闻小二开门,有客来入,也没有丝毫抬头的意思。
小二关门,屋里只剩两人。明诚正考虑该如何招呼,那人先开口道:“上次的西湖龙井着实不错,这次,就请尝尝我老家的碧螺春吧。”
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明诚竟如锤木入桩,被钉在原地,大衣口袋里拿枪的手一紧。
此人正是董岩。
董岩终于放下杯盏,摘下帽子,站起来,他脊背笔直,和平时不同,生出些凌然来。他向明诚欠身,自报家门:“我是上海中共地下党特殊党员,董岩。虽说不是初次见面,也请多多关照。明诚同志。”
城府有进,三进三出。但董岩的城府不深,却险,险得如建在陡崖尖的一座高楼,八面凌空,不能进,更不能出。
到底何人能将自己逼到如此地步!
明诚不忍,闭眼皱眉,握枪的手一松一握,好久才开口:“董岩同志,为什么是你!你为什么……”
“请坐。”董岩温声打断他的话。
明诚看着在自己眼前笑得坦然温雅的男人,终于还是坐下了。
董岩也坐下,不急着开口,提起壶为明诚满上茶,又向明诚推了推,摊手示意明诚尝一口。
明诚压下满溢而出的言语,只得尝了一口。
茶水润舌,就从舌苔荡起一阵轻苦,不多时,这份轻苦里又慢慢流淌出一汩甜,那甜不断沉淀下来,最终从喉咙深处绽放出清香。
好茶。
“我泡的。”明诚没出声,董岩已经从他舒展的眉头读出了,合着几分骄傲开口,接着说:“碧螺是春茶,唯有苏杭温暖的春天才能育出上好的茶叶。现在却是冬天,而且还是长冬。这样的寒冬下,怎么能有好茶叶呢?
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[2]”
“……你太太那边怎么办?”明诚几经犹豫,还是问出口,问出口的一瞬,就后悔了,“不,这个问题你就当没问,不用回答了。”
董岩并没因为这个唐突的问题有什么表示,但也从善如流,点点头转移话题:“这次找你来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。你最近是否在调查原田熊二?”
“是。你有相关的消息,请一定要完整告诉我。”明诚说。既然董岩是自己人,此事与他必然脱不了干系。
董岩抿了抿唇,喝干一杯茶,又给自己满上,才开口说:“
这话要说,恐怕长了。
你和明楼先生刚回上海时,一封文件也同时传到了。
那天,我穿着皇军制服。手里拿着南田发下的文书,正打算启动她的汽车,看上去像是南田身边的日本兵。
一个穿着布衣长衫手里拿着公文包的人,用日语问我南田在不在。一个中国人打扮的人,说着日语问一个日本高级军官在不在——我心下生疑,便问他有什么事。他说有重要文件要给南田。我要带他转交,他也拒绝,一定要亲手交给她。
于是我说开车带他去南田所在。实际上却是领他到我的办公室,请他喝茶,药晕了他,拆开文件。文件里是满当当的关于明楼先生和你的事,说你们与重庆方面有联系,署名则是原田熊二。
我反复验证文件真假,只觉得这文件若是仿制,也仿制得太过精良。
当时已经听说明楼先生要出任经济司财政顾问,也听南田说过原田熊二正负责调查其背景。然而原田熊二的报告应该给军部高层,藤田芳正才对,为什么会有人秘密传给南田洋子?
这文件实在来得巧。若文件是假,则可能是重庆方面故意用于挑拨离间,但若是真,恐怕要毁掉一个设好的棋局。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就将另外一个党内的同志叫过来,共同商讨。
还没商讨完,南田洋子那边来了电话,厉声问我是否有一个穿布衣长衫的人来。
恐怕是因为军部门前人多嘴杂,有人将这事传到她那儿去了。但,做情报工作,我底下也有自己耳目,有中国人打扮的人来找,本不是什么稀奇事,她却如此上心,可见她是知道今日会有人拿着文件过来。
我只能答,确有此人来过。南田立即挂了电话,我想她马上就要赶来了。
到这,我们大概明白这个文件是原田熊二私下传给南田洋子的。南田洋子职位较低,却有野心挤入军部高层。原田熊二恐怕和她有私交,便也秘密传递给她一份。这事不能声张,自然只能隐秘进行。
然而闻言军部高层已经得到了原田熊二的报告,而且也已经下令让明楼就职。那么很有可能,传给军部上层的文件,经过改动。但也依旧不排除我们手上的文件是假文件的可能。
形势紧急,不容多想。我和那位同志当即决定,先杀掉传文件的人,藏好尸体,由同志穿着他的衣服,带着文件出去,待日后查明真相,再做定夺。
然而很可惜,同志在路上被南田抓住,没来得及逃脱,只得当即烧毁文件,然而仍有一部分文件没有烧干净。
那位同志被捕,我也被南田怀疑。我一口咬定是那人说自己握有重要情报,主动要求和我谈谈,我才带他进办公室的。然而后来我在接电话时,他却不告而别。
于是南田就给我布置了联络你的任务。后来的事,你就知道了。[3]”
为了维持在日本军部的伪装,董岩不得不依照南田洋子的命令,来见明楼明诚,牵制住明诚,让明楼只身犯险。而董岩面对明诚,更不能在不确认明诚身份的情况下诉以事实,便只能百般试探。
然而明诚也擅于伪装。于是两人就都压着内心的焦急痛苦,唱了一场“莺啼婉转”、“狼狈为奸“的二人转,仍没探出对方的虚实。
直至和黎叔接头,两人才有了真正认识对方的机会。
明诚和董岩到现在真的是不得不感慨喟叹,所谓“骗人骗己”竟然以如此方式,报答在两人身上。
董岩喝完一杯茶,抬眼看着明诚问:“你还有什么问题?”
“你能确定那份文件没有经过别人手里吗?”明诚问。
“事后我一直在调查此事。发现来送文件的是原田熊二的副官。日本军方已经发现原田熊二失踪,其副官也随之失踪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只要南田洋子不抖露出自己与原田熊二背着高层有私,他们压根不会怀疑有第二份文件的存在。”董岩说。
明诚点点头,又问“文件里面所写的明楼和我与重庆政府有关一事,你怎么看”。
他没有直接问董岩,还有谁知道此事,反而问董岩怎么评价。董岩只觉得有些苦涩,忍不住笑出来:
“你在害怕。”董岩笑完说。
“不,我不害怕。”明诚静静地看着他笑完,坚定地开口,“我唯一害怕的,是自己辱没自己的信仰。我的信仰赐予我一个为之奋斗的目的。无论我身在何处,信仰不变,目的不变。一切的身份、行为都是达到这个目的手段——那么即使我真是重庆一派,我没有愧对于自己的身份,没有愧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,没有愧对于自己的信仰。又有什么害怕的?”
董岩怔怔地听完他的这席话,觉得这些话是说给他听的,也是说给明诚听的,更是说给董岩听的。
“信仰不变,有何足惧!”董岩一字一句地说道,直视着明诚的眼睛里有光有火。刚刚那些话,在他的身体里形成燎原之势,让他热血沸腾,心跳不止。
“文件里面所记,我没跟别人说过。唯一知道的另一个人,已经在他深爱的土地怀里睡过去了。只可惜,这片土地囚禁在铁窗和战火下。”董岩说着,眼眶微红。
明诚看着他半晌,拿起了茶杯,说:“敬这片土地。”
董岩看着他有力的手,坦诚的双眼,也执起杯,说:“敬这片土地!”
两人共饮下这片土地孕育出的茶,共同悼念这片土地养育出的人,共同祝福这片土地依旧繁衍生机。
董岩最终也没问明诚和明楼到底是不是重庆份子,也没回答明诚之前的一个问题。
两人即将作别时,董岩说:“南田洋子最近可能会开始拉拢你。”
明诚微笑:“求之不得。”
董岩也是笑,他站起身,戴上帽子,又恢复蝇营狗苟萎靡不振的样子,只是那双眼睛有神地看向明诚,递给他一封信。
“把这封信交给黎叔,让他和原来一样,将回复投到福通路的信箱。”董岩说,“这封信,你也可以看。如果有什么信息要传达给我,可以让黎叔告诉你方法。”
“那么,明先生,我先走啦!您多保重!”董岩打开门,朝明诚点头哈腰。
明诚注视着他离开的背影,握紧了手里的信。
【下】
明诚将与董岩见面一事,完完整整地告诉了明楼,唯有一件例外。
明诚在把那封信交给黎叔前,自己拆开看过。然而信里所载的是通篇日语。明诚只得先看了结尾署名的汉字,这才知道信出自董夫人之手。
信里行间虽常杂汉字,却因董夫人擅长日本文学,汉字多古语,让明诚读得磕绊,难以成章。明诚只得在将信交给黎叔的时候,拜托他将此信的翻译抄录给自己一份。
几天后,黎叔拿来了信和翻译后的稿件。
弄堂深处,四合院内。
“麻烦了,黎叔。”阿诚从太师椅上微微欠身,隔着桌,接过稿件。
“哪里的话。你有需要回复董岩的消息吗?”黎叔递过稿纸,转手为明诚的杯里又倒满白水。
明诚沉思片刻后说:“目前还没有。”
“那连着稿件,信也一起放你那里吧。知道怎么用吗?”黎叔问。
“只知道要把回复放在福通路的信箱。信也要一起放进去吗?”
“不。”黎叔摇摇头,“回复写完了,就把信烧掉。”
明诚大吃一惊:“这可是董夫人的信啊!”
黎叔转头避开明诚,视线落在地面瓷砖的缝隙间,叹口气:“是的,但这也是一个我党的联络载体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董夫人来的信,表面来看是普通的家书,实际上,却暗含着日本境内我党人员的相关信息。”
明诚闻言,久久呆坐在椅上。
他一直以为,董岩是瞒着日本的家属悄悄潜伏,却没想到,那个身在敌国的董夫人,不仅知情,更是早已身在其中。
他一直以为董岩是一只站在淤泥中独脚的鹄,鸣而不飞,其声悲切,满怀着对巢窠的愧疚。却原来,他的巢窠,他们的巢窠,早就建在这方泥淖之上。
鸳与鸯相隔相望,有喙不鸣,有翼不翔。一根水草缠绕在他们的蹼上,一方被波涛暗涌的泥浆淹没,另一方也会慢慢沉溺,随之陪葬。
而在这潭看不见底的泥沼里,寂静本因危机四伏而可怕。他们间的沉默,却让这片寂静无声得那么温柔,那么怀情。
“告诉我用这封信联系董岩的方法吧。”许久,明诚开口,打破两人的静默。
黎叔用手覆在眼睛上摩擦了下,再放手又恢复了平时的果断。拿起笔,给明诚讲解信中内含的密码。
密码不难,关键在于巧。日语大量借鉴汉语词汇,然而读音却只有71个,一封信里只要71个音全都有,就可以自由组成任意的词语、语句。
而信里会在各个地方提及数字,将这些数字依序腾下,按照数字查阅信中对应字的读音,就能了解信中真意。
而待到黎叔和董岩联系时,这封信就成了一封查阅密码的原本,回函中以特殊的形式重新编写数字,用来传达双方信息。
这封信双方只要都用过一次就会被销毁,每次书信一到就相当于更换一次密码本,保持密码的隐秘性。
明诚没有问,信被销毁后,董岩是如何读出复函中的信息的。因为他知道,信里的每行每字,都已经刻印在董岩的脑海、血肉以及灵魂深处。
黎叔讲解完后,明诚郑重地将信收回西服内侧的口袋里。
这封信,在他手里使用后就将面临被销毁的命运。然而他却希望,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使用这封信。
这就是明诚没有告诉明楼的事情。
和平大会召开在即。明楼和阿诚忙得是白天足不点地,夜晚背不挨床。
明里太多要运筹,暗里太多要帷幄。两人明明是同饮食,同事宿,回过神来,明楼才发现,自己已经近两个月没好好看过阿诚正脸了。
工作时,他埋首文件,从资料堆中偶尔抬眼,看见阿诚别致的下巴。
行路时,阿诚步在他身后,复述着今日的工作安排,低沉的声线传来莫名的安心。
开车时,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阿诚的眼睛,时而与他交谈,从镜中与他对视,时而专心路况,垂下眼睫,显得温顺诚平……
所以明楼常有种阿诚无时不刻不在自己身边的满足感,这种感觉太浓烈又太自然,竟然让他突然意识到,自己突然涌起些不知足的感情。
于是他觉得,他一定是想好好看看阿诚了。
当哥哥的这么长时间没正视自己身边的弟弟——明楼觉得有些愧疚,又觉得这理由有那么几分勉强,于是他干脆不多想,身体力行,起身上楼,打算去看看阿诚。
不同于阿诚进明楼房间的随意,明楼每次进阿诚房间都有那么些拘谨。自从阿诚开始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时,明楼都觉得这个房间是阿诚安放自己隐私的小天地,做兄长的做家长的,都应该尊重。于是明楼轻轻敲门。
半晌,没有回应。
“阿诚?”明楼轻声问向门里。
还是没有回答。
形式上的功夫下足了,大家长的专制又占了上风,明楼径自开了门。
果然,明诚开着台灯,趴在书桌上睡着了。
明楼嘴角不禁噙上笑意,轻声踱步进入房间,随手小心地扣上门。
他走到阿诚椅边停住,端详着阿诚的睡脸。
阿诚自小睡觉就很乖顺,不板床不闹夜。而如今年长,平日里的满身风雨烟尘,到了入梦时,反倒被悉数洗去了,回到了少年时候,卸去了那层世故的外衣,显得单纯而平静。
他的侧脸靠在自己交叠的小臂上,鼻翼随缓缓呼吸有规律地翕张,带动着他的肩头和脊背起伏,睫毛也随着这宜人的频率微微颤动,在台灯的照射下,在脸上投下扇形的阴影。然而这片阴影也挡不住他眼下的乌青。明楼看得心疼,想抬手抚去那抹掩藏在睫毛下的青,视线又停在阿诚的眼角。
那里像被桃花浸染,晕上些粉红。
明楼略有些吃惊,转移视线,正看到阿诚脸旁交叠的一张稿纸,一张信纸。纸上折痕很重,却能看出是被悉心保管的,边页整齐,没有丝毫毛糙和刮痕。
明楼小心地伸手拿来,只见其中信纸上的是日语,稿纸上的是中文,两相比较,内容近似。明楼摊开稿纸细读起来:
“君可安好?我和小春依然如旧。
时值深秋,庭院的红叶正应景,邻居的佐藤太太又来我们家做客,带了秋刀鱼送给我。我十分欢喜,本打算拿来做烤鱼,却被木哉阻止,硬要拿去做炖鱼汤,说是鱼汤宜身,好发奶。
今年秋天奇怪,往年正是秋刀鱼丰收的时候,现在每家却只有偶尔才能分得一两条。佐藤太太真是个十分热心的好人,将自己家里的秋刀鱼省出一条给我们家。我和她开玩笑说,这么大的恩情怎么报答得了,她却很认真地说要讨小春作俊夫的媳妇。
“这是在养我的女儿。”佐藤太太这么说,让我十分感动。像佐藤太太这样的丈母娘,一定可以让小春幸福的吧?然而俊夫适不适合做丈夫我就不知道了。
不要以为我在背后说俊夫坏话,你知道我是向来喜欢俊夫的。那个少年的弓道如此优秀,弯弓时让人联想起英武的头中将,耿直善良,和他的箭一样宁静沉稳,直入靶心。
然而最近,这位少年却极少回家练弓了。学校那边好像很忙,老师和同学们都在组织运动和游行。前些天我看见他又到了靶场,以为他要重拾弓道了,却没想到,他朝靶心射出的不是弓箭,而是子弹。
那天佐藤太太流泪了。我将樱井先生送的茶碗送给她,她都没有停止哭泣。小春听到她啼泣,也跟着哭闹。木哉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两边安慰不过来,那样子有几分滑稽。
俊夫说他要到前线去了。你说,他会不会和你一样,去上海呢?如果俊夫到了,你一定要带他回苏州看看,他小的时候就一直喜欢听你唱的评弹,听你说苏州的园林如画。俊夫在内心一直把你当做他的偶像他的兄长。这点在他当兵后也不会变,我是这么想的。
信送到你那边后,这边的枫叶差不多就要败了,你不能看到实在可惜。“舞枫红叶影蹁跹,剩有空枝太可怜。[4]”
虽然有这样的感慨,但是一想到冬天过去,马上就又有樱花开放,我觉得内心又充满了希望。听说故乡有些地方也开始种樱花,上海不知道有不有种。
无论你喜不喜欢樱花,我是喜欢的。如果你不喜欢你那边的樱花,就想想,你在看樱花的时候,我和小春也在看着樱花。
樱花本身是美的。美丽的事物本应该让所有人都赞叹。希望你看到樱花时感觉到美丽。因为能看到美丽的人,比别人幸福很多。我看到樱花就会想起你,那时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
万望勿念,一切珍重。”
稿纸上没有署名,明楼正打算看信纸,阿诚的手指动了动 ,缓缓睁开了眼睛,又被灯光刺激着眯了眼,发出低低的喉音,像是猫在撒娇。
明楼心间一暖,将手中的稿纸和信纸放回书桌上,又抚在阿诚的头上,顺着他的脖颈,滑到他的脊背,轻轻拍了拍,略带着宠溺斥责:“多大的人了,睡觉不睡床上,也不知道披件衣服。”
阿诚还没有完全清醒,温顺地让明楼拍着背,又将头埋在臂弯里,许久才闷闷地发出一声抱怨:“是谁让我不能睡的……”
“哦?你小子还敢怪我吗?”明楼拍着阿诚的手略略使劲儿,阿诚就夸张地喊疼起来,仍是脸埋在手臂里,只是肩膀一颤一颤,暴露了他的笑。
“哎,好啦,你赶紧搞完,赶紧睡吧。马上就是一场硬仗。”明楼最后一次抚摸阿诚的脊背,恋恋不舍地在他的腰上停留,收回手,轻轻说:“晚安。”
“大哥晚安。”阿诚抬起头来,带着还没收起的笑意,望着明楼。
明楼看着他的眼睛,不知不觉又说了一声:“晚安……”
明楼走后,阿诚拿起桌上的稿纸和信纸,他的手臂下压着的是一张写了纸,上面写道:
“华景酒店二楼295房,放着一箱30瓶装的1932年产波士顿红酒。请在农历二十一日晚18时49分前来取。”
那串数字对应在董夫人的信上,意思是“樱花,与重庆共同完成任务。”
董岩站在列车边,忍不住徘徊在铁轨前后,背着的手握了又松,他忙着四处张望,显示出一副正在巡逻的做派,然而却不停看向被盘问的程锦云。
“聞きたいのわ、君が名古屋かっようだ高等学校なら、中国でわこう呼ばれている、高中だ。(我想问的,您在名古屋的哪所高等学校就读,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高中。)”那名宪兵队长如此问道,语言中已经七分确信。
“す、学校の、” 程锦云开始慌乱,眼睛四下看,显得十分无措。
董岩忙走上前,询问道:“长官,有什么事情吗?”
那宪兵队长瞟他一眼,说:“我正在检查登车人员,这是我的职责。你有什么问题吗?”
“没有没有,我只是看有什么能够帮到您。”董岩带着几分讨好的笑。
“这是宪兵队的职责,请你们不要插手。”
“啊,是。”董岩只得点点头,退到一旁。
日军宪兵队长用审视的眼光打量着程锦云,程锦云低下头时,有人在一旁热情招呼道:
“恵子さん!恵子さん!本当に君が?(惠子小姐!惠子小姐!真的是你吗?)”
一个穿着蓝色列车员制服的男子跑过来,给了程锦云一个大大的拥抱:“君に会いて本当に嬉しいよ!(和你在这见面真是太喜出望外了!)”
一旁的宪兵队队长看向两人,有些惊讶。董岩和程锦云也是一惊。
“恵子さん、ぼくのことを忘れましだの?小野三郎だよ、(惠子小姐,你忘了我吗,我是小野三郎啊!)”明台松开程锦云,看对方还没反应过来,赶紧提醒,“犬立山女子高校へきったから、も何年ぶりだろ!はは、お父上は元気ですか?(自从你去了犬立山女子高中,已经好几年不见了吧!哈哈,你父亲还好吗?)”
“元気ですよ。(父亲身体不错。)”程锦云虽然心下犹疑,但也意识到对方是在帮自己,于是微笑着回答。
明台装出一副才发现自己失态的样子,不好意地对宪兵队队长说:“僕の父は恵子さんのお父上と親友なんです。よくいしょに飲んでしました。恵子さんのお父上は有名なお医者なんです。(我的父亲和惠子小姐的父亲是好朋友,经常一起喝酒。惠子小姐的父亲是很有名的医生)”
宪兵队长怀疑地看了这个热情的乘务员一眼:“何者か。(你是什么人。)”
“上官殿,小野三郎と申します。任務証です。(长官阁下,我是小野三郎,这是我的职务证明。)”明台站直身子,双手呈递出自己的证件。
宪兵队长仔细地翻看了证件,想起了些什么,又问:“小野三郎?病気中じゃないのか。(你是小野三郎?不是在生病吗?)”
“あ、ただの風邪です。治りました!(啊,只是感冒而已。已经治好了!)”
宪兵队长又仔细地查看了一遍证件,抬眼扫视了相视而笑的明台和程锦云一眼,将证件还给他们,说:“乗りなさい。(上车吧。)”
“恵子さん,こちらへ。(惠子小姐,这边请!)”明台伸手作请,程锦云随他上车。
董岩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,内心里对那个素未谋面却挺身而出的年轻人有了很多好感,也更多了几分怀疑。他想起了明诚寄给自己的复函:
“樱花,与重庆共同完成任务。”
意思很明确,这次的行动必须和重庆方面共同完成。程锦云可以确定是自己人,而那个中途解围的年轻人,很有可能就是重庆方面的。
拿到复函时。董岩并没有很意外。他早就差不多知道了明诚的身份,更知道明诚的为人。
而刚刚那个机变如神的年轻人,给董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——临机应变,机智沉稳,更是深明大义,舍己为人。在知道对方和自己并非同派的情况下,依旧能毫不犹豫,做出如此举动。董岩不禁感慨:家国之下,何谈党别!
这次行动需要国共两方同时进行。但除了董岩以外,双方再没有相互知情的人。明诚只得将中介工作托付给,从南田洋子那领命,在火车上负责部分安戒的董岩。
然而,目前的问题是,他不知道对方要负责的是什么任务,需要怎样配合才能完成。
董岩向宪兵队队长鞠躬告辞,找了个理由,三步并作两步随程锦云他们上了列车。
“你站住。”董岩吩咐完程锦云按兵不动后,叫住抬脚欲走的明台。
明台转身站住,用略显别扭的中文开口:“长官,请问有什么事吗?”
董岩一步步走向他,在他面前站定,命令道:“把箱子打开,我要检查。”
明台十分平静,温雅一笑:“长官,箱子里都是我的私人物品。”
“打开。”董岩沉声,一字一字道。
“好。”明台没有再说什么,跪下打开箱子,将放着炸弹的一面搁置在地面上,将箱子的开口转向董岩。看似坦诚,没有藏掖,实际上却存心要分散董岩的注意力,让董岩检查没有炸药的一块空间。
董岩看着明台蹲下来,手先翻开他的衣物,又探到箱顶摩挲,不一会就拆开一个暗层。打开暗层,里面整齐排列着一挂挂手表。
董岩转头看向明台问:“你怎么会带这么多表?”
明台环顾下四周,低声说:“是我南京的朋友托我带的,赚点小钱。”
董岩拿出一个表,在手里细细查看,问:“怎么,你们日本列车员,也走私吗?”
“哎,我们也要养家糊口嘛。”明台一脸谄笑。握住董岩拿表的手,示意他收好,说:“都是刚到的货。瑞士表。”
说到这里,普通人就应该以为这暗层就是箱子的所有秘密了,再加上被物欲迷惑,更没了往下探究的心。
董岩心道这小子聪明。
他欣赏这个年轻人,感谢他的见义勇为,却也不得不评价,他的挺身而出有些鲁莽和不智。一个小组暴露了,还剩另外一个小组,就还有成功的几率。但若因此一举,全军覆没,反而得不尝失了。
董岩决定给这个年轻人一些教训。
他拿着表,翻开箱中的衣物,用表敲了两次箱底,两次敲击声高低有异。明台吃了一惊,身子一僵,而董岩心下有了计议。
他抬眼看着明台,快速关上箱子,边自己提起来边道: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明台伸手到箱把手上,想拿回箱子,却被董岩用力拽回来,说:“东西留下。”
“什么?”明台皱眉询问。
“这箱子先放我这。”董岩说道,他大体猜出了对方要炸火车的计划,然而我方有令,必须先拿文件。为了保险起见,他必须协调爆破时间。
明台并不知道,只是更加焦急,用力,想抢回箱子。
“董先生。”背后有人来唤,两人俱是一惊。
“有件事跟您说一下。”来人是董岩的手下。
“等一下”董岩侧头吩咐,又转向明台,直视着明台眼睛,低声道:“东西放在我这儿,很安全。”
董岩用力撤走箱子,走向列车末,听了手下报告,吩咐他离开,自己也走出了这节车厢。
董岩拿到箱子,先回到自己的包厢仔细查看了箱内物品,果然是炸药。他考虑了一下箱内炸药的重量,和轨道上设置的炸药数量及爆破时间,想好了协调的办法。
“中尉先生在吗?”董岩来到日包车厢,向门前的岗兵询问。
“光君!あなたですね!さしぶり!奥さんが元気がありますか?(光君,是你啊!好久不见了!您夫人还好吗?)”中尉正从门前经过,看到董岩热情招呼。
“本当におさしぶりでしだ!おかげ様で,元気です。実に、私は特にエビを用意しました。将軍殿が名古屋料理を食べたいと思うので。(真的是很久不见了。托您的福,她很好。其实,厨房特别备些了虾。我记得将军大人想吃名古屋料理,您看……)”董岩鞠了一躬,向中尉提议。
“そうそう、ご苦労様でした!いいね、でも、名古屋料理ができる人いないね。(是啊是啊,真是辛苦你了。但是,没有会做名古屋料理的人啊。)”中尉闻言一喜,又想到没有能够做菜的人,皱着眉摸了摸下巴。
“恵子さんは名古屋からきましたらしい、彼女なら、できるかもしれません。(听说有一位惠子小姐是从名古屋来的,她的话,说不定会做。)”董岩想了想,开口道。
“え?あの恵子さんはどこ。(啊,惠子小姐现在在那?)”中尉眼睛一亮。
“乗務員室でしょうか。(应该是乘务室吧。)”董岩笑着答道。
引线已经全部埋好了。
董岩在尾部车厢焦急地等候着。离爆炸时间不剩十分钟了,按计划,两个年轻人应该赶紧到达车厢,准备逃离。
他听到脚步声,侧身看到中尉和程锦云走进烹饪车厢,年轻的乘务员随其后。董岩忐忑的心稍有放下。
一个日本兵和一个日本乘务员迎着明台面走来,明台赶紧停住,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。
昏暗的灯光下,日本乘务员费力地想看清对面的来人:“お前はしらない顔だな。(你很陌生啊。)”
“小野三郎と申しす。(我是小野三郎。)”明台答道。
“お前は嘘う!小野じゃない!(不,不对!他不是小野!)”日本乘务员忽然意识到异常,大声喊道:“(誰か!)来人啊!”
明台先下手为强,朝车门方向冲刺过来,那日本兵将手枪对准他,手即将扣到扳机上。
董岩来不及多想,从掩蔽的墙体后窜出,左手从背后揽住日本兵的脖子,右手将一把匕首深深捅进他的腹部,那人呻吟了一声,身体颤动,董岩又抽出匕首用力捅了进去。明台顺势一脚将乘务员踢倒在地。
“哗啦!”烹饪车厢传来盘子摔碎的声音,董岩忙松开手,转身冲进车厢——刚一进门,一个子弹迎面而来,董岩趴倒在地,堪堪躲过,手臂却负了伤。
程锦云用力制住中尉拿枪的手,被中尉摔倒在地,中尉见来人是董岩,喊道:“光!助けて!(光!快来帮我!)”
董岩咬咬牙站起来,见中尉拿枪指向程锦云,抬起枪向中尉射了一击,却因为手上的伤口忽然没了按压,血向外涌,子弹一歪,只从中尉袖口擦过。
然而这一击,让中尉一下子醒悟了。他瞪大眼,不可思议地看向董岩,拿枪的手正要转向,明台趁此空挡,从酒槽中拔起两瓶酒砸碎在中尉头上,趁中尉昏眩,将他一下撞摁在案板上,拿起桌上的菜刀,直直插进了中尉的胸口。
列车内的士兵闻声而动,早已包抄了车厢前门,向烹饪室里投来密致的弹雨,脆弱的木质挡板不堪一击,被打出了如星的弹眼,子弹一下子在房间各处炸裂开来。董岩护着明台、程锦云赶紧趴下,右胸前又挨了一颗子弹。
胸口处如烈火燃烧,董岩的冷汗一下子下来了,他疼得想出声,却发现一口气接不上了——恐怕是伤了肺。明台见董岩摔倒在地,赶紧站起来依门框,朝涌来的宪兵开枪,弹无虚发,个个致命。明台蹲身掩藏入门内,打开枪膛,却发现子弹用完了。
一瞬间,明台和程锦云都是大惊失色,而董岩紧张的心情却平复了不少,他艰难的转头看向程锦云,用气声开口:“宪兵们已经冲过来了,文件拿到了吗?”
“拿到了,放心吧。”
董岩咬咬牙,清晰冷静地说道:“你们先走,一定要把文件送出去。”
“要走一起走!我们不能把你扔在这!”
“一起走。”
两个年轻人望着董岩,坚定地说。
“火车就要爆炸了,再不走,谁都走不了!”董岩只觉得一口血气涌上大脑,他不知是悲是喜是怒,瞪圆了眼睛,威胁着眼前的两人,还不待两人反应,又探出身朝门外潜进的宪兵开枪。
他明明身上挂伤,拿枪却十分的稳,子弹十分的准——他半好的身体发挥出了所有的力量,敌人在狭窄的通道里轮番倒地,像被狂风扫过一般,后面的宪兵一时不敢冒然前进。
董岩挪回身子,看着明台认真地说道:“我的伤只会拖累你们,我留下来阻击敌人。”他今天已经警告过明台不要天真,他觉得这个机智的年轻人,一定有所成长。
明台看着他,却仍旧僵持着没动,眼睛里满是倔强。
“走!快走!走啊”
先是命令,后是威胁,最后则是央求。
董岩绝望感又涌上来,他害怕,害怕眼前正值意气风发又不屈不挠的两人,因为信仰和勇敢将文件和性命尽数丢弃在这辆异乡敌营的火车上。
明台和程锦云对视一眼,他们能够忍受命令威胁,却没办法硬下心,面对战友的乞求。
“走!走哇!”董岩大吼了一声,一口血凝滞在他的气管里,他担心被眼前的人看见,硬生生吞回去。
明台一下子站了起来,冲依旧犹豫不决的程锦云吼道:“走哇!”程锦云还在犹豫,明台一把拉起了她。
董岩终于安下心,短暂地闭一闭疲惫的眼睛,他知道果敢的明台一定会带着程锦云逃出去的,他要养精蓄锐,为他们开辟一条只需向前,无需回头的道路。
“开枪!”看见烹饪室里逃出的二人,待命在外的士兵发号施令。这命令是给日本宪兵听的,也是给董岩听的。
董岩挣扎着站起来,迎着弹回击。两颗子弹正中他的双膝,他闷哼一声,跪倒在地上,支撑起上半身开了几枪,子弹却用完了。
对手已弹尽粮绝,宪兵们又开始冲上前来,再接近,就将踏过董岩,追上跑向后车厢的两人。
董岩匍匐在地上,从士兵的尸体上挪过,拿起尸体的枪,向前回击,找到车厢的门吃力地关上。用全身的重量抵在门上。
子弹从脆弱的木门间穿透过来,一颗颗打在董岩的脊背上,先受几颗时,他还能大声呻吟,到后来,气终于和血停在他的喉咙,将他的呻吟压抑下去。
董岩抬起头,正看到列车顶的灯光。一簇簇一层层,晕晕散散,倒映在他开始失焦的眼里。
恍惚间,董岩看到了漫开的樱花。
樱花中,阿紫和小春正对着他笑。
阿紫还是那般娴雅,穿着浴衣,披着旗袍的坎肩,和他们初遇时一样。
她用她那如诗的声音问他:“上海的樱花美吗?”
董岩觉得,樱花真美。
他正要回答,到嘴边却成了另一句话:
“青青春色向人间?”[4]
阿紫看着他,回答道:
“青青春色向人间。”
夜晚十点十八分,东南天空传来一声惊天的巨响,黑夜被一瞬间照亮。火红的天光燃烧了一条如巨蛇般的影子,那巨蛇扭曲,碎裂,最终连最后一点影子都埋没在火光之下。
明诚站在远处的公路眺望着大火燃烧的地方,许久,他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摸出一封信一张稿纸,用打火机点燃。
一时间,天地下只剩下远处燃烧的大火,和眼前燃烧的火苗。
然一瞬,火苗便灭了,再不见纸的影子。
而那大火连绵不绝,仿佛要一直烧到春天到来的时候。
———————第五章《诗经》和《源氏物语》完结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————《书和不应该的爱情故事》未完待续。
[1] 《源氏物语》是日本的一部古典文学名著,对于日本文学的发展产生过巨大的影响,是日本古典文学的高峰,被誉为日本的红楼梦。在日本开启了“物哀”的时代。作者紫式部。本书中有许多诗和俳句,承唐之风,为世界各国文学研究者赞颂。
[2] 《诗经 北风》:北风其凉,雨雪其雱。惠而好我,携手同行。其虚其邪?既亟只且!
译意:北风吹来冰冰凉,漫天大雪纷纷杨。和善爱我的朋友,我们携手走他乡。岂能犹豫还彷徨,形势紧迫国将亡!
本诗大众的翻译版本,讲的是国破家亡时,与朋友相约逃亡。而董岩用在此处,意思却完全相反。
国破家将亡,身在异国的友人,岂能犹豫彷徨,请和我一起回到故乡!
[3]差点激动得想把董岩如何截获文件那段详细描写出来。然而,一方考虑,这是楼诚文,一方考虑这章实在太长了,只得删减成转述的形式。
[4] “舞枫红叶影蹁跹,剩有空枝太可怜。争似岩前松一树,青青春色向人间?”——《源氏物语》。
此诗本来是皇后用来羞辱紫姬的一首诗,在这里,意思就直接联系上下文吧。
[5]本文参照时间轴是《伪装者》第一集到第九集,若有不清楚的地方,有兴趣可以回顾电视剧。
[6]文中日语都是low主自己翻译的,low主日语渣。若有不准确或者不合适的地方,请评论或者私信告诉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