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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楼诚】《解梦》和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。【完结】

书和不应该的爱情故事 【下-1、2、3】


依旧独立成篇。无需阅读前文。



链接:

 前文:【1.2.3合集】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.《稼轩词集》和《儿童故事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.《经济学原理》和《夜莺与玫瑰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.《纯粹理性批判》和《小逻辑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4.《几道山恩仇记》和《乌托邦》

          5.《诗经》和《源氏物语》

后文:  7.《人口论》和弟子规

 为什么这么一篇清白的文也会被屏蔽?我文里所有的敏感词汇全部都是出于《梦的解析》和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啊!国家教育局都让出版了,我就引用了下啊!


整理了《解梦》和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。【上】【中】【下】,看过前两章的可以直接跳到【下】


 

6.《解梦》和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。【全】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以下正文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 【上】

 

    夜深昏暗。

 

    他登上楼梯,顺着栏杆和台阶相互投影而成的木质漩涡,一阶阶上去,来到明台的房间。

 

    他抬手想敲门,手刚举起,又停下。他知道,他什么都想说,但却什么都不能说。他兀自叹气,想转身回房,却听到屋里熟悉而低沉的笑声。

 

    阿诚?

 

    他略带吃惊和犹疑,推开了门。

 

    床帏散下,夜的迷胧中,一只手从被褥里探出,手腕上戴着的是一块碎裂的手表,正是明台遗落在日本领事馆的那块。

 

    “明台!”他忍不住开口,急走几步想上前拥住自己的弟弟,触手将及时,被褥中的人抬起头,一双鹿眼看向自己。

 

    他大惊失色,连连退后,后脑勺却抵上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。背后传来明台沙哑欲泣的声音:“……大哥……”

 

 

    他听到扣动扳机的声音:“啪嗒——”

 

 

 

    “——!”

 

    明楼惊醒,全身冷汗咻忽而下,手臂下意识大幅度挥了过去,茶几上的相框被扫在墙上,又顺着墙滑落到地上,和地毯发出一声闷响。

 

    那一声闷响让他清醒了不少,他大声喘气,慢慢平复下来。

 

    是梦。

 

    “大哥!”阿诚闻声开门,正巧见到明楼坐在书房的沙发上,用手揉着太阳穴,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西装。

 

    “你一晚没睡吗?”阿诚愣了愣,开口问。

 

    “刚刚睡了会儿……”明楼揉着头闭眼回道,又抬眼看了看阿诚。阿诚身上,也是昨日的西装。

 

    明楼没有揭穿,只是问:“几点了?”

 

    “3点40了。”

 

    阿诚看到茶几上全家福的相框不见了,便知道是相框倒了,走过去俯身准备捡起来。

 

    相框掉在沙发里边,他不得不从明楼身上探过,一只手撑着沙发,一只手伸向沙发底。

 

    这个姿势恰好将明楼揽在了双臂之间,两人挨得很近,以至于明楼的鼻尖能从阿诚未系领带,松了两颗领扣的衬衣上擦过。明楼想起了梦中的场景,只觉得耳边有些热,伸手轻轻将阿诚推向一边,说:“我来捡,方便。”

 

    于是阿诚顺势坐到一旁的沙发上,看着明楼捡起相框,用贴身的手绢擦了擦相框上的灰,将相框重新放好、摆正。

 

    “又做噩梦了?”阿诚开口问。

 

    “恩……”明楼没了下文。

 

    “如果是担心明天明台的事,说出来会好受点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离上班还有几小时,上去睡吧。”明楼转移话题,起身,做出一副要进卧房的样子。

 

    阿诚蹙了蹙眉,淡淡开口:“一个人必须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弱点,如果那样做他认为会对困难的问题有所助益的话。”[3]

 

    “恩?你说什么?”明楼进卧房的脚步一顿,回身看向阿诚。

 

    “没什么,大哥您睡吧。”阿诚也站起来,出了房,带上门。

 

    其实,阿诚说的那句话明楼听清了,也是知道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无月的冬夜,巴黎的古建筑化身为嶙峋的石像,洛可可和哥特式除却光的洗礼,便成了魔鬼的爪牙,层次不穷,尖锐冷峻,将一切埋没在一栋栋宏伟建筑之间的小巷里。

 

    明明敌我都在暗里,却偏偏有一枪击中自己。

 

    明楼忍痛扯了扯嘴角,勾起一抹笑,感慨自己学微积分概率论多年,依旧推算不出诡秘的弹道和这中弹的几率。

 

    巷里昏暗,阿诚没看见明楼的笑,却听到他在黑暗中黯哑的喉音,只觉得一股血气冲向脑子里,忍不住低声吼骂:“都什么时候了,还笑!”

 

    骂归骂,心疼还是心疼,尤其是心焦急得疼,还带着害怕悔恨做调料。阿诚的心就像是被半吊子的掌勺人不均匀地油煎火烤,而这个掌勺人还偏偏一边煎熬一边笑。

 

    阿诚指责的语气带着些颤音和瓮声,手却按压在明楼大腿的伤口上,半点不肯松劲儿。

 

    “你先回去,把情报交上去。”明楼一只手覆到阿诚压着自己伤口的手上,本想挪开,却觉得温暖甚至几分炙热,生出些不舍——想来不是阿诚的手热,就是自己涌出的血热。

 

    “开玩笑,我回去了,你回的去吗!”阿诚感觉到他手心的冰凉,内心的惊惧又多了几分:失血太多,难不成打在动脉上了?

 

    他咬咬牙,扯开大衣,从内里的衬衣上撕开一片布,给明楼包扎。

 

    到底是年轻。明楼在内心叹口气,任由阿诚动作,思绪却翻飞涌伏:

 

    错综复杂的暗巷虽如迷宫,暂且将敌手困在远离他们的地方,但威胁依旧存在。如今,能找个暂且避身之所才是万全之策……然而此地并没有接头人,更没有联络点,哪里去寻掩藏的地方?倒不如让阿诚先行一步,保住情报……然而阿诚的脾性,该怎么说服他呢……

 

    正一筹莫展,一束光照下,耀了两人的眼。

 

    两人本是一惊,疑是被发现了,却听到轻轻的女声,用法语问道:“需要帮忙吗?”

 

 

 

    在阿诚的印象里,苏珊的出现十分动人。

 

    她穿着丝质的睡裙,披着浅色的披肩,一手提着一盏烛灯,昏黄的烛光照耀在她金黄的鬈发上,升华成夺目的阳光。

 

    “你们是世上的光——赞美玛利亚。”[4]阿诚忍不住这么想。

 

    明楼有一瞬的犹豫,但也知道目前的处境不容多想,便在阿诚的搀扶下站直身,礼貌地微微倾身,道声:“有劳了。”

 

    眼前的异邦男人本来还让她有些害怕,她先是鼓足勇气才伸出援手的。然而,对方温雅的举动,低沉的嗓音和娴熟的法语,苏珊放心了很多,藏在背后握着注射器的手也放松了。

 

    两人进了房,苏珊在后正打算关门,就这灯光,看到地面的血,便从房里搬出两个药品包装的纸盒扔在地面上,挡住血迹。

 

    明楼在屋里坐定,环顾四周,发现此处是个诊所。苏珊掩藏血迹的举动让他安心了很多,他正想向锁好门的女人道谢,阿诚已经在一旁开口了:“苏珊,你快来看一下他的伤!”

 

    原来认识。

 

    苏珊不敢打开灯,便借着烛灯查看明楼伤口:“没事,没伤到血管,贯穿伤。”

 

    闻言,阿诚松了口气,一下子靠在诊所的墙上,仰着头,一只沾血的手伏上了自己的前额。

 

    “马上回去。”明楼用中文对阿诚说。

 

    阿诚又站直身子,看向明楼的伤和正处理伤口的苏珊,咬咬牙,转身打开龙头洗净手上的血污,拢了拢大衣,藏起破烂的衬衫,对苏珊说:“我回去拿换洗的衣物,早上来找你。”

 

    苏珊赶忙站起身,想拦住阿诚,阿诚雷厉风行,早已打开门,长腿一跨走出去,消失在夜色里。

 

     望向阿诚背影的苏珊,碧色的眸子映着夜色,深了几分,许久,她叹口气,又蹲下来,拿起消毒水,给明楼擦拭深处的伤口。

 

    这一幕全落在明楼眼里,他心下了然。

 

    这没什么好奇怪。明家养草养兰草,养花养牡丹,十年树人,在他膝上的孩子已然是长身玉立的青年,出类拔群。即使身在香根鸢尾[5]的花园,也如一株腊梅,在群芳失色的冬日,暗香浮动。

 

    自然是,招蜂引蝶。

 

    想到这,他不禁胸头一闷,皱起眉,生起些酸涩的意味。

 

    为了驱散这种不适,明楼转头看向一旁的桌案,在医疗器械中,陈着一本书,他就着昏暗的灯光,勉强读认出来:“DieTraumdeutung……解梦?”[1]

 

    在明楼的印象里,苏珊是一个理性的医科女性,却在读这么一本玄奇的读物,让他略略吃惊。

 

    “你听说过吗?一本神经病理学,或者说,心理学著作。”苏珊一边拿出针线,一边说。

 

    明楼知道她马上要开始缝合伤口,更是觉得有转移注意的必要,便问:“我现在能看看吗?”

 

    “当然,但是灯光我要用,黑暗里读不要紧吗?”

 

    “谢谢,没关系。”明楼说着已经拿起书从第一页开始阅读。

 

    “……在发表自己的梦时,我又不可避免地要将许多私人的精神生活呈露在众人面前——超过我所愿意做的,或者可以说,超过任何科学家发表其论述时所要牵涉到的私人事情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……另外,如果有谁发现我的梦涉及他时,请允许我在梦中生活有这自由思想的权利。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……德尔贝夫曾说过:‘每一个心理学家必须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弱点,如果那样做他认为会对困难的问题有所助益的话。’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……你们是做什么的?”

 

    明楼从书里抬起头,苏珊在进行缝针的收尾工作,她一直看着伤口和针头碰触的地方,问题仿佛是她不经意提出的一般。

 

    聪明的人本不会涉足一滩不在他前行路上的污泥,除非他也想走这条路。

 

    “秘密。”

 

    然而有些路并不是只要是聪明人就能走的。

 

    “我想帮助你们。”苏珊停下了手里的活,仰起头看向明楼,绿眸里映着的烛火,燃烧得安静。

 

    “然而帮助我们,并不等于帮助阿诚。”

 

    拒绝一个聪明人走上不属于他的道路,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明了,这道路的尽头,并没有他想要的方向。

 

    “……你不应该让他做这样的事!”苏珊声色俱厉。

 

    明楼有些难以开口,他何尝不希望这条道路上没有阿诚的身影?但他仅仅只是闭上眼,再睁开时,一字一顿回答:

 

    “我不应该,但他应该。”

 

    苏珊半晌无语,咬着下唇,又开始拾掇伤口,这一次,下手偏重。

 

    明楼吃痛,但也只得咽下这小丫头片子的报复。

 

    “你不了解他。”

 

     明楼只当又听到一句恋爱中经常出口的蠢话,让他略微无奈,只得苦笑一下,并不作答。

 

    “你觉得这本书怎么样?”苏珊并不恼他的静默,反而问道。

 

    “我曾经以为这会是一本《忏悔录》,却发现,这是一封《宣战书》。”明楼回答。

 

    苏珊小声笑了笑,见明楼投来探寻的目光,扬起下巴,语音含俏:“你好,明楼先生。很高兴见到你!”

 

    明楼身体向后倾,微微歪了歪头:“你好,苏珊小姐,我也很荣幸。我很好奇——何以见得?”

 

    “明诚在买这本书的时候,说的话和你说的很像。”

 

    “哦?他曾跟你提起我吗?”

 

    “如同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里赞美女人一般。”

 

    “那我真是受宠若惊。”

 

    两人话聊至此,一扫之前的尴尬,明楼接着问:“这本书是阿诚买的吗?”

 

    “是的。只不过刚买就放到我这儿,只是偶尔来看。”苏珊顿了顿,方开口。

 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

    “一是因为我也想看,二来则是因为,他曾近买过一本书,被你无意识地讥讽了。”

 

    明楼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,并没有什么记忆。

 

    “所以,你不了解他。” 苏珊看他苦想的模样,叹了口气说,“你应该问的,不是他为什么把书放我这儿,而是问我,他为什么买这本书。”

 

    “我还有机会问这个问题吗?”明楼被反将一军,也只得认怂,问下去。

 

    “他说,有人经常做噩梦……我一直好奇,这个人说得是他自己,还是……”苏珊用剪刀剪断线头,“好啦!伤口包扎好了,记得别碰水。其余的,我想并不需要我嘱咐吧?”

 

    苏珊中途转移话题,站起身前故意在明楼伤口上施力捏了捏,正好也传来敲门声。

 

    苏珊小心地走过去从门缝中探视,“您的早报!”门外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。把他俩都吓了一跳。

 

    苏珊低着头有些羞赧地开了门,一缕晨光进入屋内,原来不知不觉,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。夜晚终于过去。

 

 

    巴黎的早晨,老百姓起得很早,送报人走后不久,街边就响起了叫卖声。

 

    阿诚从街角拐过来的时候,正巧看到诊所门边,苏珊和大哥都站在门外。苏珊冲他微笑,而大哥倚靠在门边,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安心而柔软的情感。

 

    阿诚不知道,他朝苏珊和明楼走来时,披着一身朝日的光芒,闪闪发光,像是带来了光明和希望。

 

    “其实我觉得常做噩梦也没什么。”苏珊像是朝一旁的明楼说的,又像是喃喃自语。

 

    “毕竟,每天早上看到这样的阳光,对比下来。会珍惜梦醒时候的美好。”

 

    明楼没有说什么,只是觉得冬日清晨的阳光确实照得人格外温暖。

 

    他想起过去的每一天沉闷早上,都有一个天使叫他起床。

 

    他想起曾经的每一个梦中惊醒,都有一个天使陪伴身侧。

 

    属于他梦醒时分的天使。

 

 

 

【中】

 

 

      一丝灯光从半掩的门缝里流泻出来,在黑暗的阴影里绽放出一缕昏黄光花。让门内的气氛几分迷胧,几分暧昧。

 

    从门中望去,触目所及,是明楼宽阔的背影,他坐在椅子上,低着头。

 

    “嘶——”明楼倒抽一口冷气,半分无奈地开口,声音有些微微地颤抖:“你不能轻点嘛?”

 

    “把腿张开些,你这样我不方便弄。”低沉悦耳的嗓音传过来,带着几分疲惫和不甘。循着这音色看过去,才发现阿诚半跪在明楼身前的地板上,一时被明楼的身形遮掩,只是有些散乱的头发从明楼的膝头露出来。

 

    “明明是技巧太差,要不我教你?”明楼的声音含笑,几分揶揄,他伸出一只手,覆在阿诚的头上,另一只手……

 

    “嘎吱——!”门忽然被大力打开了。

 

    “抱歉,我,我就是不小心,想进来拿本书……”随门而来的是明台,他身形不稳,一只手扶着门把手,看见明楼投来的视线,马上站直了。

 

    “不知道进门要先敲门吗?”明楼的声音波澜不惊,只是比平时低了许多,多出些威压。

 

    一点压力,就能让自小被哥哥管教出下意识的明台抖三抖。

 

    “我马上出去!”明台说着关上门,还紧了紧把手,确认门压实了没有。

 

    这是巴黎的一天夜晚,发生的让明台终身难忘的事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明台心里苦。

 

    有言道:犯错不可怕,就怕一错再错。

 

     眼前的一幕又让明台记起了巴黎的某个夜晚——那个让他痛心疾首,很不得重新洗脑的夜晚。

 

    他本来只是想找大哥就南田洋子一事来讨个说法,认个错,谁想到矫枉过当、改是成非。

 

    这次他是敲门了。但是进门后,非礼勿视非礼勿听,苦的还是自己——这不就是错吗?谁没事自个瞎自个儿眼睛!

 

    明台只想后退关门逃跑护眼睛。明楼却并没有放明台走的意思,一边解了阿诚的衬衫,一边揭开绷带,明里暗里将明台责骂了一遍。

 

    这是责骂,也是示威。

 

     责骂是骂他,不顾家人意愿,加入军统,还从事头提在手上,脖子搁在刀旁的行业。

 

    示威,一是告诉他,到哪里他都是他大哥,二呢……明台想起小时候养的那条春天离家出走的狗……

 

    “出去做饭!”

 

    明台得赦,又是羞愧,又是痛苦,还有尴尬,五味杂陈地关上门,去做饭。

 

 

 

    明台烧开水,胡乱地丢进一把面,沸水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,将原本笔直有序的面条热软、煮弯、搅乱,一如他的心绪。

 

    他想起那张全家福的照片,大姐在中,三兄弟合围而立。

 

    这张照片放在客厅、大哥书房、阿诚哥房间、他的卧房,无处不在。也恐怕正是因为无处不在,才时常容易被忽略。尤其是,救国的热情意气,占据了年轻人直视前方黑暗的双眼时,背后和身旁就变得遥远了。

 

    想到这,他有点哽。

 

    王天风曾对他说:“谁也别信任。”

 

    那一瞬他想起的,第一个,不是曼丽,不是老师,不是大哥,而是大姐。

 

他也因此在内心怀疑老师的说辞,如何不信任?为什么不信任?怎能不信任

 

    然而那天夜晚,他追着大姐离开的汽车跑了很远,才这样说服自己。

 

     信任是相互的。

 

    而他已经背叛了大姐的信任。

 

    然而,自己和大哥又如何呢?

 

    大哥和阿诚哥又如何呢?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几年前巴黎的那天夜里,明台是带着惊恐从大哥的房间出来的。

 

    一颗心脏七上八下,在寂静的夜里鼓噪。

 

     一定是我想错了。

 

     明台想这么说服自己。

 

    说不定阿诚哥是在给大哥修拉链……

 

    说不定阿诚哥是在……

 

    恩,想不出来了。

 

    取而代之的画面是,两人经常深夜出门,两人经常一副有所隐藏的模样,两人经常锁在书房里讨论着什么,两人经常构建出一方小天地,用厚厚的透明围墙将他隔离开来……

 

    他本来还有些赌气——凭什么两人一起玩不带他!嫌他幼稚?嫌他肤浅?

 

    这感觉就像小时候他拿着球找两个兄长玩时,两人都在读书。

 

    这感觉就像上学时他拿着书找两兄长问题时,两人都在写论文。

 

    这感觉就像他说了一句自认为蕴含哲理的至理名言,在大姐面前洋洋得意时,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配合默契地泼他一头凉水。

 

    然而,若他所见为真,猜想不错,那他从小到大的嫉妒真的是可以付诸一笑了!

 

    想到这,心宽的明台不慌了,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。

 

    阿诚哥和大哥很配嘛。他甚至这么想,脸上含笑地铺床睡觉。

 

    睡着前,还想着法子如何帮自家兄弟应付自家大姐……

 

 

 

     所谓少年心性,起伏不定,青春多扰,尽是缠丝。

 

    第二天,明台又自己给自己打脸了。

 

    身着红色西装的摩登女郎含着笑,扑在长身鹤立的男子怀里。巴黎诗意的风吹来暖色,渲染着女子如光的金发和男子似墨的黑发,发梢交缠,生出别样的浪漫。

 

    路上行人无不艳羡,明楼在街对面的咖啡馆,小口饮啜一口咖啡,感慨道:“一对璧人,郎才女貌。”

 

    对面明台的表情则是,目瞪口呆。

 

    “阿,阿诚哥……他!”明台指着对面的情侣,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大哥说。

 

    “怎么,这么年轻,还这么死板。异国恋情不好吗?”明楼看了一眼自家担心自己的弟弟。

 

    明台没说话,低头愤愤吃了一大口眼前的食物,从舌尖到牙根都被冰得打颤,只感觉一条小虫钻进了脑壳里,一阵酸疼。明台缩了脖子,闭紧眼,眉毛皱成一团。

 

    “哎,就说你大冬天点一杯芭菲受不了,偏偏要闹着来吃!”明楼斥道,伸手给明台揉头。

 

    明台让大哥揉着头,依旧心里苦,不仅苦,而且冰凉冰凉的。

 

    若是明台当时把注意力放在咖啡馆里,就会意识到,两个男人相约咖啡馆,一个喝咖啡一个吃芭菲,喝咖啡的那个给吃芭菲的那个揉头的景象……咳咳,明台真没什么资格抱怨自家两哥哥平时举案齐眉、相濡以沫的生活模式。

 

 

    年轻好啊,有激情,有探究精神。

 

    明台铁了心要搞明白自家哥俩到底是什么关系。

 

    夜黑风高。

 

    明台趁着阿诚又到明楼书房时,悄悄溜进阿诚的房间。

 

    明台手上拿根铁丝,往锁眼里套弄半天,也听不到那声象征锁开了的响,气急败坏一转把手,哦,门没锁。

 

    明台摸摸鼻子,罢了罢了,一回生二回熟嘛。

 

    小心翼翼挪到阿诚书桌前,明台眼尖地看到阿诚书桌的三层屉子,最上面一层插着把钥匙。

 

    请君入瓮?哼!

 

    明台机智地打开了第二层抽屉左右翻找不过是些本子稿纸,撇撇嘴。又打开第三层,第三层很空,明面里就放了本日记。

 

    就是那种明面上写着中文“日记”二字的日记。

 

    明台拿起来翻了翻,不过是些家长里短,随手扔在一边。

 

    据他推测,此本日记不过是个幌子,普通人读到这本日记,就已经满足了好奇心。然而!明台卓尔不群,冰雪聪明,立刻推导出,这里面定有玄机。

 

    于是明台哼哧哼哧将抽屉抽出来,端摩半天,捣鼓来去,想看看有何机关暗藏,未果——长叹气想把抽屉放回去,突然发现,屉子所在的隔层里,躺着本书!

 

    明台大喜,伸手去够,抽出来太猛,带着灰尘四散扬起,熏得他大声咳嗽起来。

 

    刚咳几声,明台就捂住嘴,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向大哥书房的方向,门纹丝不动,看来没事。

 

    明台放下心,拍拍书页的灰,站起来,就这台灯看着书封。

 

    书封上赫然几个字: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。

 

    明台一瞬间,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了。

 

    他怀着几分畏惧,几分崇拜,一如某些孩子偷看大人艳本的心情,打开这本书……

 

    “明台!你在阿诚屋里干嘛?”明楼打开门,正看见明台手里拿着本书。

 

    明台腿一软,立即把书藏身后,支吾道:“我,我来找本书。”刚说出口明台都想自己咬自己舌头。

 

    “哦?”明楼扫视了一圈房间,只见书桌的第三层抽屉被卸下来,一本日记散在地上,明楼一挑眉,“找书?找什么书。”

 

    说着,明楼已经跨步向前,直直从明台背后拿过书,翻看。

 

    “这,这本书不是我的!”明台立马和自己撇清关系,朝一旁一站,转身准备逃回自己房间。

 

    “站住。”明楼冷声命令,依旧头也不抬,用手指翻到下一页。此时,阿诚也正好开门回自己房间,一抬头,正好看到一大一小都在自己房间聚齐了,略有些诧异,开口问:“明台,你到我房间干嘛?”

 

    前后道路都被堵截,进退两难,明台只得冲阿诚一笑,讨好说:“我就来拿个东西,拿好了,我走了……”说着就要从阿诚身侧的门缝闪身出去。

 

    “阿诚,关门。”明楼令下,阿诚即使是丈二和尚,也随手办了。

 

    明台心里苦。

 

     “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”阿诚还是心疼明台的,觉着没什么事干脆给开个后门吧。

 

    “鬼鬼祟祟偷偷摸摸,在你房间东翻西找,你问他!都来干些什么。”

 

    阿诚下意识看向书桌抽屉的顶层,还好,锁着没动,他心下松口气,和颜悦色转过来对明台说:“以后你要找什么,直接跟我说,我帮你拿就是了……”说着手就摸到门把上准备放行。

 

    “他到你房间找本书,还像做贼似的,你当他真来找书不成?”明楼从书里抬起头来,心里直怨阿诚心软,教弟不严。

 

    “书?什么书?”阿诚的重点不对,半天反应过来看向明楼手里的书,有些失色,一个箭步过去把书抢回来。

 

    这一举动,倒是让明台明楼都吃了一惊。

 

    明台目天,想:果然是本见不得人的。

 

    明楼则是疑惑地看向阿诚,问:“这本书有什么问题吗?”

 

    阿诚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动作有些出格,但也只是垂了头,不言语。

 

    明楼审问的靶头转移到阿诚身上,却不再是方才的严词冷色,无视明台一脸“你偏心!”的表情,温声问:“怎么了,有什么事都不能跟大哥说吗?”

 

   “你刚刚不是看到了嘛……”阿诚闷声来了一句。

 

    “看到什么了?”明楼问,明台也尖着耳朵,想听听书中的言论。

 

    “‘人/民/ 死啦!我享安康!’[6]”明诚念道。

 

    明台一脸懵,明楼却是一怔,随后便笑了出来,惹得明台阿诚两人看向他。

 

    明台依旧一脸懵,而阿诚则是有些羞愤,抿抿唇开口:“你又笑了。”

 

    “不,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明楼收起笑,站直身,“我记得之前跟你谈过这本书。我好像批判过书中的这句话对吗?”

 

    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。”

 

    明楼叹口气,眼里漾出几分笑意:“我以为,你看完这本书,还会再找我聊一次。”

 

    阿诚还没开口,明楼又接着说下去:

 

    “书最后这么说过:‘我是我权力的所有者。如果我知道我是唯一者,那么而后我就是所有者。’[7]

 

    在我所知,世界一切都是我的敌人,一切观念自被创造,就会束缚我……既然如此,我站在虚无之上,选择我的敌人,认同我的观念,为了我的人民,奋斗一生又有何错?又有何迂腐?又有何束缚?”

 

    明诚的眼眸亮了,半晌,有些局促道:“大哥,我……”

 

    明楼与他对视,缓缓感慨,不知是说给阿诚听,还是自己听:“我小时候,父亲老是跟我说要勇于表达自己的见地。等到后来,我也这么跟你强调……难道,我们家阿诚还不懂‘长兄如父’吗?”

 

    他这一段话说得是义正言辞,却让明台和阿诚耳热,真有几分在长辈面前抬不起头的羞赧。

 

    明楼点点头,对眼前所见很是满意,话锋一转:“谈经论道如此,啮臂之好更是这样。[8]”

 

    阿诚一僵,脸上染出嫣红,垂下了眼睫,叫明台看着好奇,刚想开口追问,明楼冲他挥挥手:“小孩子家家,该干嘛干嘛去!”

 

    “嗨——”明台来了劲儿,还想找理由。

 

    “去睡觉。”明楼瞪他一眼,明台赶紧开门欲走。

 

     刚要关门,明楼声音又传过来:“擅入他人房间,窥探隐私,这问题我们明天,好好说道说道。”

 

    那天晚上,明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,一是为了明天的“家风整治”忐忑不安,二是心里挂念着隔壁哥俩的密谈,三来则是反复思索明楼所评的那本被他当作艳本的书。

 

    明楼所言,他颇有些云里雾里,细细思索后,就成了这么一句:

 

    我有选择敌人的权力,我有选择信仰的权力,我有为了自己所忠所爱奋斗的权力。

 

    因为我是世上的唯一,世界全部为我所有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现在,明楼和阿诚的身份明台已经了然,那些年巴黎过往的暧昧疑云也就不破自散。

 

    明台却不得不感慨,二人伪装之深,隐藏之久。如果当年他打开的是顶层的抽屉,如果他当年没有放弃追查二人的关系,他们之间是否会像现在一样?

 

    明台有些愤怒,他刚刚羞愧于自己欺瞒至亲,投国报命,而在明楼的责骂里低头吞声。现在则想起,自己的至亲兄弟,早已在自己面前,演了一出长达近十年的戏。

 

    他曾在台下,拍手叫好,梦里不知身是客。到了他自己登台的时候,戴上脸谱,奏起西皮二黄,一副唱念做打至了极,却不知眼前生旦净末的生死疏离、你死我活,剥干净,嫩生生,是至亲的骨肉。

 

   他愤怒,愤怒眼前的胖袄,水衣子扒不干净;他愤怒,自己那身油头粉面也不能扔;他愤怒,导板回龙甫一奏起,咿咿呀呀,团团转转,便再也没有个尽……

 

    面快煮好了,他掌了把青菜下去,文火遇生食,转眼,锅里的水就不沸了。

 

    明台的手却依旧勾着筷子干愣着,眼里那摊水开始沸腾着涌了出来。

 

 

 

【下】

 

    明楼经常想,阿诚的代号为什么要叫“青瓷”。

 

    这个代号的诞生,也就是阿诚伪装生涯的开始之时,他并不在阿诚身边,而如今,这个问题就更难提起了。

 

    温润如玉,至萃为瓷。

 

    本应如此。

 

    擘肌分理,附着在纤细却有力的骨骼上,呈现出健康的麦色,昭示着年轻的活力,和睿智的沉稳。

 

    这幅躯体绝非是尽善尽美之作,却一定出自大家手笔,至情至性。陶自尘土来,经百般蹂躏,猛火淬烧,方能成器,成器后,即为青瓷

 

    本应远观,不沾尘不流俗,以保持瓷器的无瑕。

 

    然如今,器身上不知已经攀附上多少裂痕,如虫蛇般蔓延,其中最触目惊心的就是这道新伤。

 

    将脖颈连至锁骨的优美弧线生生截断。

 

    明楼叹口气,手指在那条缝线的伤旁逡巡摩挲,滑过肩胛,延伸至胸廓。

 

    他的指腹部茧,在阿诚暴露在外许久有些冰凉的皮肤上游走,像点燃了一串火星,让阿诚略感酥麻。

 

    “大哥……没事儿的,小伤而已。”阿诚轻轻开口抚慰。

 

    明楼还是叹气,只是收回了手,拿起绷带,从阿诚的腰后绕过。

 

    这件青瓷上的痕迹,太多是他亲手所为的了,现在,他拿着枪穿透了瓷侧,以后,说不定得砸坏器身。

 

    这青瓷本应该和山茶相伴相映,而那山茶的艳红留存在瓷身上的,却是白雪中刺目的一滩血。这青瓷本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然而却被置于阴影里,和光明相见的日子遥遥无期。[9]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苏珊远远就看到明楼。他身着黑色的西服,戴着眼镜,手执着一根英伦的拐棍,却更显得他温文尔雅,大度有风。

 

    他站得笔直,将拐棍也笔直地立于身侧,那根拐棍和他的形象融合得太过得体,以至身边围着的问题的学生,都无视了几个月来,这位东方教师的异常。

 

    “如果商品本身不具有‘郁金香’的特点,而市场也没有形成相应的需求……”明楼一边清晰地讲解,一边举起未拿拐杖的手向苏珊示意。

 

    苏珊点点头,找了个地方坐下。

 

    1929年,法国面临经济危机,和任何一场经济危机一样,伴随而来的是狭隘的民族主义。在那个年代来到法国的东方男人,却在此争得了一席之地,甚至是一座王位。

 

    苏珊想起明诚每每在她面前谈及明楼的模样。诚挚的话语,孩童的眼光,从深沉的语调里,流露出的一种隐秘而深刻的情感。让苏珊一点点被吸引,想要探寻,这些言语下埋藏的宝藏。

 

    她想探究明诚,和他越走越近,却发现,她探究的也是明楼。

 

    明明素未谋面,却如此熟悉,以至她第一次在冬夜里看到他时,吃惊和恐惧都化成勇气,与其说当时她想帮助明楼和阿诚,倒不如说,她想认识不经过阿诚言语的明楼。

 

    这一相识,却让她有几分后悔。

 

    当阿诚隐秘的情感在她面前曝光,她却有些害怕了。

 

    明楼点头和学生道别后,向苏珊方向走去。

 

    苏珊坐在法国梧桐下的长凳上,还不算是深冬,梧桐叶依旧有些耷在枝头,在暖阳下散尽最后一点叶中的黄。而树下的女子,那头耀眼的金发,在梧桐的掩映下更是柔和而美好了。

 

   “抱歉,让你久等了,苏珊小姐。”

 

   “没有没有,坐这里——何必生疏,就叫我苏珊吧。”苏珊伸手请明楼坐下。

 

    细致入微,明楼内心这么称赞,也就坐下,问:“苏珊,有什么事吗?”

 

    苏珊看着前方,校园步履匆匆的学子的身影在她眼中掠过,她淡淡地,坚定地说:“我和明诚分手了。”

 

    明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,半晌无语,视线随着一片飘落的梧桐叶落在泥泞的土地里。

 

    “是我主动提出的。”苏珊补充了一句。

 

    明楼启唇,又闭上,再开口:“实在可惜,错过像你这样的恋人。”

 

    苏珊唇角挂上浅浅的笑意:“不可惜,他还拥有我这样的红颜知己。”

 

    明楼感觉胸中的一块苦涩慢慢融化了,在阳光下。

 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明楼诚挚地说。

 

    “你要感谢我的地方还多着呢!想不想知道明诚的梦?”苏珊大大方方接受明楼的感谢,附着几分骄傲问道。

 

    明楼闻言,皱起眉仔细地思考了一下,才回答:“谢谢,不用,但我希望他自己告诉我。”

 

    这样的回答,既在意料之外,又在情理之中。苏珊的眼眸里有些东西在闪动,可能是被风吹动的梧桐叶的影子,也可能是太阳的光斑。

 

    苏珊跺跺脚,皮鞋的根部踩碎落叶,合着地面,发出“啪嗒啪嗒”和“沙沙沙沙”的协奏。

 

    她长叹一口气,站起来,:“你们这对兄弟啊……我操心不了!”

 

    太阳的光从她的头顶擦过,照进明楼的眼里,明楼眯起眼,笑着说:“真是劳您费心了。”

 

    苏珊转过身来,正想道别,却又想起了什么,问:“你知道,那本让明诚以为你讥讽了他的书,是哪本了吗?”

 

    “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。”

 

    苏珊突然给了明楼一个大大的拥抱,让明楼颇有点措手不及,他正惊慌,却感觉衣领边漫开了湿热。

 

    明楼伸出手,一下下轻轻拍在苏珊的背上,一如阿诚年幼时在他耳边哭泣,他所做的那样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明楼有的时候会想,这是否是最好的结局,其实在他自己看来,并不是。

 

    那天,他轰走了还想八卦的明台,感觉腿部实在有些支撑不住,便坐在阿诚的床上。

 

    “你也坐。”明楼拍拍身边的床。

 

    阿诚并没有坐下,压着嗓子,抬起头小声说:“……大哥……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更何况,你以为你想瞒,能瞒得住吗?明楼不无得意的想,接着说,“苏珊这孩子不错,我看行。”

 

    “……苏珊!”阿诚听明楼这么说,瞪大了一双鹿眼。

 

    怎么,他还猜错了?明楼挑起眉看着阿诚。

 

    阿诚喉结动了动,长舒了一口气,接道:“苏珊是不错,但是,以后我要走的路,没办法让她一起受苦……”

 

    “你们俩年轻人的事,我不好说什么。但是,机会不等人,遇到了,就应该把握住。”明楼语重心长。

 

    明诚低着头皱起眉,脊背轻轻颤动,像是在忍耐什么,许久,他抬起头,直视着明楼的眼睛:“那大哥,你的机会呢!”

 

    明楼有些恍神,他已经好久不曾考虑这个问题。

 

    国将不国,何以为家。

 

    这是大道,这是公理。

 

    他不应该在乱世浮沉中,还希冀寻找比翼连枝。

 

    他不应该在纵生的长暗中,拖进一颗自己挚爱的心。

 

    他甚至不希望,瞬发万变的世道里,他本需要全部用于巧谋暗算的理智,被情感蒙蔽。

 

    他担着重如一国的担子,怎么能因为丘比特的一根羽毛,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?

 

    想到这,他不禁苦笑,带着嘲讽,不知是嘲讽情爱,还是嘲讽畏惧情爱的自己。

 

    “我的机会在后面,还没到。等到了,我自然也会成家。”理性的优点在于,能在最快的时间找到标答。

 

    阿诚听到这个答案,却笑了出来,他的笑声低沉,像是从地底窜出的火苗,安静地愤怒,让明楼有了些畏惧,有了些生疏。

 

    “那我等着,大哥。”阿诚收起笑,郑重坚定地开口,“等到你成家的那天,我也成家。”

 

     这一句如此凄绝惨断,如此理所应当,像是亘古不变的誓言,却是一往不复的契约。如烙铁,刻在明楼的心上,让他冰冷了许久的心脏,被烫着疼,被燃着跳。

 

    原来他一直以为禹禹独行的天地间,留下了游丝,循着这游丝般的足迹,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人。

 

    他曾以为他是着天地间的唯一,然而这个自我的世界早被一个年轻鲜活的心共享。

 

 

    明楼看着阿诚的眼睛,许久,说道:“好。”

 

    那我的所有的,也是你的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明楼对自己怀着愧疚,阿诚是知道的。

 

    这份愧疚来自那朵山茶,来自那缕阳光。

 

    明楼总觉得,青瓷本应该沾染上山茶绝美的艳红,应该笼罩在阳光灿烂的金黄。然如今却遍布裂痕,只余下一点暗红芬香的花汁,只余下一点消身匿迹的暖光。

 

    但是青瓷却觉得,这些印记都是打磨在他身上无上的记忆,他们锤炼他,让他的青,更纯净,赤诚。

 

    阿诚感受着明楼的双臂,环在他的腰侧,随着一圈圈绷带的缠绕,袖口在他的腰腹划过摩擦,让他有些被一次次拥抱的错觉。

 

   明楼的鼻尖随着动作,一下下移近,靠近,热气时不时呼在他的肌肤上,引得他时不时颤栗。

 

    他有些羞赧,有些想躲开,想推却明楼的帮助,却又有几分流连,有几分沉溺。

 

    但他再想到,这是明楼用他的方式赎罪,阿诚跳动的心却疼得凉了下来。

 

    何罪之有。

 

    阿诚覆手在明楼的小臂上推拒,轻轻开口:“大哥,就是绑绷带了,我自己来吧。”

 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怎么弄得好。”明楼皱着眉,像是对待不听话的孩子,腰部固定的绷带缠好了,他使了些力躲开阿诚的手,将绷带转了向,扯到阿诚肩上……

 

    “嗯!……”

 

    一声喘息低呢,低沉沙哑,尾音上扬,带着些艳色,不轻不重的冲击明楼的耳膜。

 

    热度从耳廓蔓延,从身体隐秘的地方燃烧起来。

 

    明楼和阿诚俱是一惊。

 

   “弄疼你了?”明楼努力冷静下来,问道,却语音微颤。

 

    “没有,就是……”阿诚垂下眼睫,不敢看明楼投来的关心的目光,舔舔下唇困难的开口,“擦了一下……”

 

    明楼下意识低头查看擦哪了,一下,移不开眼光。

 

    绷带的边缘触在阿诚胸前的一点艳红旁。本就寒冷的冬夜,让那点红有了挺硬的趋势,再经由绷带的挑逗,已经有些微肿。

 

    明楼吞咽了一下,喉结动了动,正好映在阿诚低垂的眼里。

 

    阿诚有些惊,有些喜,心脏的鼓动随着他心情的起越,他羞于听到自己的心跳,更害怕,这鼓动顺着绷带传到明楼的手心。

 

    “你现在能告诉我那晚你做了什么噩梦了吧?”阿诚大声问,亲自将旖旎的气氛截断。

 

    明楼也收回视线,手又开始整理绷带,在脑海里回顾了一遍之前的梦境,却又不由得手一顿。

 

    这个问题也没好到哪里去。

 

    明楼有些绝望地想,脑海里浮现的是,被褥中阿诚探出的手臂,和空蒙的眼睛。

 

    而眼前的人,与梦里竟然有七八分相似。

 

    如何说得出口!

 

    明楼装出一副用心缠绷带的模样,回道:“忘了。”

 

    然而这一用心,眼神自然就又瞟向阿诚胸前和绷带接触的界限。

 

    阿诚倒是没察觉出明楼的异样,只是听他所答,半真半假,半信不信,只当是安慰他说:“《解梦》里写着:‘把一件事扭转到反方向是梦运作最喜欢的表现方式,同时也是运用最广的。它的第一个好处乃是能满足对梦思中某些特殊元素的愿望’。所以反之,大哥,噩梦什么的不可怕,他只是反应你对事物的某些恐惧和猜测,不过是观念的建构罢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明楼语塞。一席理论至深的话像是一粒惊石,投到他冷静无波的脑海,溅起万千水花涟漪,乱了明楼的思绪。

 

    他梦到阿诚在明台的床上,这算什么是什么相反的愿望!

 

    于是,缠绕绷带变成了煎熬,明楼又得专心于不让绷带擦到阿诚,又得应付自己脑海里不断翻涌而出的欲念……

 

    “大哥,阿诚哥,吃饭啦……”明台敲了敲门,冲书房里招呼道。

 

    明楼松了口气,着实觉得,自家小弟弟的声音真是犹如天籁。

 

    而阿诚却生出些不舍。

 

    明楼细心地掖好绷带,站起来,拿起一边的衬衫,想给阿诚披上,抖开衬衫,披在阿诚肩上才发现,衬衫上有着暗红的血渍,而触手所及的肩膀,有些冰凉。

 

    他走去衣柜,打开,拿出一件自己衬衫,问阿诚:“先穿我的,不嫌弃大哥吧?”

 

    “没事,我又不是明台。”阿诚接过衬衫穿上,铺面而来的,是明楼的气息,阿诚有些热。

 

    明楼还想帮阿诚穿上背心,阿诚已经先一步抢来背心,嘴上说道:“走吧,大哥,去吃饭。”

 

 

 

    明楼的简历干净,干净在于他少爷的出身,合着一身书生气,一身仕官袍。在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身上,怎么能有枪眼呢?

 

    摆明里说,这不利于伪装工作的展开。摆阿诚自己心里来说,他本该就是明楼的刀,明楼的盾。

 

    “我不想他身上再留下伤痕。”

 

    听阿诚这么说,埋首于《解梦》的苏珊抬起头,一双碧眼都是惊异。

 

    “你知道你刚刚的语气像什么吗?”苏珊放下书,认真地看着明诚。

 

    “又是十四行诗的咏叹调?”明诚有些无奈,他早就听惯了苏珊的揶揄。

 

    苏珊不再看他,又埋首于书册,道:“你梦中出现的总是碎裂的青瓷,但每每醒来却都神清气爽。难不成是因为碎片象征着你的攻击欲?”

 

     明诚低下头思考片刻,道:“我想不是的。”

 

    苏珊好奇的看向他,等待他的下文。

 

    “那恐怕就是我的性/冲/动。”

 

     苏珊闻言一笑,不置一词,反倒是说:“我打算去美国修心理学。”

 

    明诚惊讶:“现在?”

 

    “马上。”苏珊起身,打开窗,风扬起,吹着书页翻飞,吹着她的金发漾起,在阳光里,发梢像要消失一样。

 

    “所以,我们分手吧!”

 

    少女的笑容绽放在冬日,又清脆又柔软,却在青瓷上,留下一道无法磨灭的阳光……

 

    其实明楼应该想想,青瓷通身的冰清玉洁,早已是最适合他的颜色。

 

    而这青色的釉,沾染过山茶的红,沾染过阳光的黄,那青色也沾染在匠人的手上,从不曾淡去。

 

     自瓷器成,便为世上唯一,便为匠人所有。

 

 

 

 

    明台心里苦。

 

    这几天不仅被大姐催婚,更是被大哥逼嫁。

 

    哦,你没看错,是逼嫁!

 

    事情缘由是这样的。

 

    这天,明台脱了鞋,盘着腿,一把懒骨头,倚在明镜肩膀上看书,时不时朗诵一段,发表自己见解,逗姐姐开心——顺便打消大姐为他寻摸新娘的想法。

 

    “‘现年青女性虽扬独立自由之风,实却是奇装异服、寡义廉耻……’大姐,你看现在的女孩子都什么样子啊!我自小在大姐身边长大,怎么能忍受这样的女孩啊……”明台一脸悲愤,声声控诉,然后转头朝明镜甜甜一笑。

 

    明镜看着也觉得甜,更是甜在心底,食指轻轻一点明台的鼻尖,笑道:“知道你挑剔,不要紧,姐姐给你找个年纪大的,也好照顾你!”

 

     明台连连抱怨:“姐姐,现在的女孩子都没一个正形!”

 

    “还嫌弃人家没一个正形,你先给我正正形吧!坐没坐相。”明楼正巧从书房出来,直接就给明台迎面一凉水。

 

    明台坐正了,回头瞪了明楼一眼。

 

    明楼反瞪回去,明台立马仗着大姐在身边,头又一歪,顶在明镜肩膀上。

 

    “大姐……大哥瞪我……”明台控诉。

 

    明镜一皱眉,回身问明楼:“怎么啦!还学会瞪人啦。说道理就好好说道理嘛,瞪什么瞪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明楼被堵着一口气在胸腔,不好发作,只好指指露出一只眼睛望着他得呈笑的明台说:“他啊,若是娶不进来,就嫁出去好了。这么会撒娇,肯定讨婆家欢心!”

 

    阿诚也正从楼梯上下来,听明楼这么说,接了句嘴:“也就丈夫喜欢会撒娇的妻,丈母娘只会觉得媚里媚气,到时候说不定又得扫地出门回娘家。”

 

    “嘿!你们两个人长本事啦?”明台被噎着没火了,明镜心疼自家小弟弟,站起来要逮着两人一顿数落。

 

    “大姐,我们去上班了!”见苗头不对,明楼和阿诚迈开长腿就跨出家门,明楼走时,顺手留下一黄色的封袋。

 

    “里面是我挑出来的上海未婚的小姐,您有时间看看。若是明台觉得没有少爷还不够,我今天就让阿诚补上。”

 

    明镜上前几步作势要打他,明楼已经关上门躲出去了。

 

    明台早就站起身,拿起拖鞋想扔过去,看到那厚重的封袋,整个脸都垮下来了。

 

    明镜拿起封袋倒是开心:“还是你大哥有心,别看他这样,他还是疼你的。”

 

    明台瘫倒在沙发上望天。

 

     他疼我,他疼我,他疼得想让我赶紧出门,让家里就剩他和阿诚哥共筑二人世界!

 

    他才不信那天夜里阿诚哥是帮他修拉链呢……

 

    确实不是,只是在换大腿伤口的绷带罢了。

 

 

 

    1940年,明诚收到一张美国寄来的信。

 

    信上娟秀的法语如此写道:我的男孩乳牙掉了,于是我想起了你。[10]

 

    明诚在秘书室笑得露出整齐的牙齿。引得一旁的同僚们纷纷猜测,这一定是哪位情人的信。

 

    “明秘书,明长官找你。”

 

    “来了。”

 

    明诚从桌旁站起,将信收到了书桌的第一层抽屉。抽屉上依旧是老习惯,插着一把钥匙。

 

     浓尘烟火席卷欧亚大陆的时候,在大洋彼方,有一片和平安详的土地,那里有着明诚梦里的阳光。

 

 

 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6.《解梦》和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完结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《书和不应该的爱情故事》未完待续。

 

 

 [1]《梦的释义》又称《梦的解析》:奥,西格蒙特·弗洛伊德,1899年11月首版,德文名《DieTraumdeutung》,本篇中所用的中文名是基于考虑到当时中国无此书的译本,从德文名直译的。心理学理论专著。精神分析流派代表作。

 

   作者通过对个案病例的特殊化研究,采取自省法,从梦的角度出发研究人被压抑的潜意识。

 

   此书初版时销量极少,而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开始风靡欧美。

 

[2]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:作者,德国,麦克斯·施蒂纳。1844年10月由出版商奥托·维干德在德国莱比锡出版(出版标明的日期是1845年)。

 

   书中宣扬,世界中的一切都反对个人的生长,人存在与成长追求的唯有利己。

 

  中译本于1997年,商务印书馆出版。

 

该书是青年黑格尔派的一部重要著作,通常也被当作无政府主义思潮的代表作之一。恩格斯因此称施蒂纳是“现代无政府主义的先知”。在马克思与恩格斯的作品《德意志意识形态》中,对此书主要持批判态度。

 

[3]“每一个心理学家必须有勇气承认自己的弱点,如果那样做他认为会对困难的问题有所助益的话。”出自《梦的解析》前言。

 

[4]《圣经》: 你们是世上的光;城造在山上,是不能隐藏的。人点灯,不放在斗底下,是放在灯台上,就照亮一家的人。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,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,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。(太5:14-16)

 

[5]香根鸢尾,法国国花,五月开花。

 

 

[6] “人/民/ 死啦!我享安康!”。出自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,第二部分我,第二章所有物。

 

[7] “我是我权力的所有者。如果我知道我是唯一者,那么而后我就是所有者。”出自《唯一者及其所有物》,第三章唯一者。

 

[8]啮臂之好。指男女密约婚嫁之事。此处,明楼用以暗示自己知道阿诚和苏珊的关系,劝他坦白从宽。

至于阿诚怎么理解这个词的,不是我的事。

 

[9]山茶指贵婉。详参《书和不应该的爱情故事》【上】;

阳光指苏珊。

 

[10]牙齿在弗洛伊德的《梦的解析》中“牙齿刺激的梦是自wei的替代。”详情大家可以自己找来看看。

1940年,法国沦陷。

[11]时间轴:

【上】巴黎明楼受伤后,以及南田洋子被击毙后。

【中】明台接到伏击明楼座驾的前一天夜晚,明公馆。《伪装者》25集,以及明楼和明诚在巴黎时所遇。

【下】巴黎明楼受伤后,明镜从苏州回来后。

 

[11]本文本来还有十分多的脑洞,但实在不能样样都写。请脑补吧!

不准揍我……我已经很难得的污了一把了。不对,是只撩不污。

或许会出个番外写写吧。脑洞哽得我想喷薄而出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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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6-02-09